第7章 第七只蝴蝶

雷电空响待发,乌云压下来,天很黑了。

沈随回到家,手在墙边一摸,拉下灯绳。霎时,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大半个堂屋。角落还压着些许暗,足以看清屋内陈设,正对门墙上供了尊白瓷菩萨,一方土灶台、两个老式橱柜,一台小电冰箱,外加一扇风烛残年的木门。

回到房间,沈随换了套干净衣服。出来后,准备做晚饭。

土灶后头存有干柴,他捡了几根,又搓了几张报纸。火机一点,塞进灶洞内,蒲扇一扇。

火势渐猛,火光很快迎面映上他的脸。

下了包泡面进去,面熟之前,沈随开柜拿了根香肠。关门时想,心情不好,可以再多吃一根,遂拿了两根。

还没等他剥开香肠,冰箱边的挂壁电话机响起来。他随手将香肠塞进兜里,接通电话,是他爸沈茂。

老头讲方言时有很浓重一股的农民憨厚气儿:“小子,饭吃了没。”

沈随看一眼灶台,倚至墙边,随口答:“吃了。”

沈茂问:“吃啥了?”

沈随眼睛都不眨,说:“莲藕炒肉丝,焖茄子。”

沈茂乐呵起来:“那就好。吃饱了才有力气学习。”

“......”

“嗯。”

“......”

电话里,杂音滋滋啦啦。

一时沉默,昏黄灯光将沈随影子拉上墙侧。沿着虚影,他手抚上墙,轻轻扣了扣斑驳的墙皮,立刻掉下几点碎屑。

沈茂又开了口,问:“钱还够用?”

沈随说:“够。”

沈茂也不管他说的:“我给你寄了钱,明儿去学校前记得去取。”

沈随:“......”

又是一阵无言,沈茂说:“今年过年,想我带什么礼物给你?我听我工友说他儿子学校时新什么......滑板,你要不要?”

“我不要。”沈随眉头微锁,“你什么也不用带。”

“那不成。”沈茂当即说,“去年我没回来,我就晓得你怨气重。今年回来,我不带点礼物哄哄你,你还能让我进门?”

这话说的人要犯酸。

沈随耳尖有些烫:“你还有事吗?”好像语气生硬了点儿,他又补充,“我要写作业去了。”

“那行。”沈茂也不自在,憨笑几声说,“我也一会儿也要去上工,就挂了。你好好吃饭,好好读书。”

说起这个,沈茂想到:“灶后的柴要是不够了就跟我说,我喊你二伯去后山砍,你顾学习就好,别自己去。”

沈随不太想麻烦二伯,早年间他们曾因为分家一事跟二伯家闹得不大愉快。

老头晓得他咋想,便说那就等过年回来他去砍。

沈随没说话,靠着墙又耐心听了会儿唠叨,才把听筒挂了回去。他几步走到灶前,翻开锅盖一看。

泡面已经彻底干成了拌面......

-

夜里近十点,沈随做完几张卷子,点开风扇后,躺上了床。

他睡觉极规矩,手叠放在胸前,人直挺挺的,却没什么睡意。透过床尾木窗,他有些失神地望向那片遥远的星空。

一阵风吹进来,沈随思绪跟着绕一圈,飘出房檐,来到另一个房檐下。

女人以为他被狗吓住,冲进雨里带他逃离,后来又碰上陈聪他们。

她听见了吗?

陈聪说的那些话。

还是装得没听见。

他递出去的外套,她也没接过。只用她那双水色眼睛看向他,好像轻易就看透了他。

让他隐藏的所有肮脏与卑劣都无所遁形。

......

风扇的机器运作声很大,冲着沈随呼呼吹,吹得他心烦意乱。余光正好瞥见隔壁二楼的窗被打开,沈随忽然就捞起手边的薄外套,出了房间。

来到那扇窗下,沈随两手捂在颊边,压低声线,发出几声拟音。

“汪汪汪......汪,汪汪......”

轻轻的、期盼的。

等一会儿,没见动静,他又是几声。

再一会儿,又又是几声。

失落、不甘。

他挪动步子就要离开,下一刻,头顶传来细微声响。他仰起头,望见一道身影。

姜南蕴才刚结束录制,回房间时被这闷热的环境所中伤,赶紧开了窗才好受一些。

之后她去洗澡,那时便听到一些动静,很像之前碰到的那只狐狸狗的叫声。以为是它散步到了这儿,她也就没在意。等她从厕所出来,又听到几声,才发觉像是在她窗楼下叫的。

姜南蕴探出脑袋,结果狗没见到,倒是见到了一只被淋湿的少年。

“下来。”他做口型。

“干什么?”她也跟着做口型。

他像是被问住,张了张口,又什么也没说。很快,他想到什么,从兜里掏啊掏,摸出两根香肠,朝她比划两下。

“喂狗......去吗?”

姜南蕴:“......”

她有理由怀疑,但凡她说不去,他就会继续......汪汪汪......

怕他真把其他人吵醒,尤其隔壁住的还是温千颖,姜南蕴最终下了楼。

雨后的泥土夹杂着青草香,边泛出腥气。沿路屋檐瓦砾滴落的雨珠,砸进不知道是哪家的水缸里,发出叮叮咚咚的清响。

姜南蕴手指搓了搓还湿哒哒的发尾,没话找话:“你怎么还会学狗叫?”

“听多了。”沈随说。

姜南蕴笑一下,脑筋一转,说:“所以这么晚,你来找阿姨做什么?”

“......”

她认真以“阿姨”自称,沈随却不自在了,微微侧了下脸,说:“就是喂狗。”

姜南蕴不说话了。

沈随却问:“你不问我,是喂哪条狗吗?”

姜南蕴好笑道:“总不能是白天那些狗吧。”

沈随说:“为什么不可能?”

然而确实不是,是姜南蕴来回山村当天就碰见过的狐狸狗。

狐狸狗有名字,叫白白,方言听起来有些像“摆摆”。

白白不是沈随养的,它之前的主人是位老鳏夫。老鳏夫年前生病走了,村里又多的是野狗,白白没人养,它自己也不愿意离开那间老屋。沈随想起它时,就会过来喂喂食。

路很近,没几分钟就到了。

姜南蕴接过他递来的香肠,撕开包装,白白闻见味儿,原本睡着也睁开了眼睛。

她蹲下去,它两三下便把香肠给吃完了。

重新站起身,她拍一拍手,看向眼前的少年,调子微扬:“这喂也喂完了,那,我就先撤了?”

沈随抿一下唇,明显不想让她就这么走了。

姜南蕴本也就是试探一下,见他如此,后退半步,与他眉言齐平,打量着:“还不说吗?找我到底是做什么。”

沈随怔愣半秒,抬眼的刹那,不经意撞进了黑夜中她那双明亮眼眸,呼吸蓦地急促起来。一秒、两秒,却是很轻地问:“那件外套,你为什么不披。”

话脱口的瞬间,他头猛然低垂下去。刘海投下的阴影盖住他的大半表情,叫姜南蕴看不清了。

她还未反应过来,沈随重新说:“他们......”他又换一个说法,“那几个......”

姜南蕴这次听清了:“你说那几个被狗追的高中生?”

沈随抬起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姜南蕴自己理解了一下,不确定道:“你想问我,有没有听见他们说的那些话吗?”

村子里的夜晚很安静,连蝉鸣都静。有人从老远的另一条路走过,踩在积了雨的水泥地上,踢踢踏踏的。

沈随没否认,她就当她猜对了。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原因的话。”姜南蕴端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温和开口。

平行而论,她没必要大晚上的,在这儿听一个只与她有过几次交集的小孩去表达他的心情。

但,就像他愿意在她冷的时候借外套给她,她也愿意,在他有所困扰时,当一个倾听者。

巷角的路灯将少年的肤色照白了几个度,甚至是苍白。沈随看到女人平和的视线,头微微侧下一点,摆出一副安静倾听的姿势,忽然有些想笑。

他知道她误会了。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倾听者。

没人能只是因为倾听就真正感同身受,有的只是怜悯罢了。这样无实质,飘忽的东西,他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沈随于是说:“你就不想,那些狗都是我放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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