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姐姐虽说脾气古怪,说话还是算话的,当真让她的侍女领着她出了屋门往外院走去。
先时她被一阵风地抱到屋里丢下,都没闲暇望望她呆的地方究竟是何种模样的。
现下得了机会出来,自然不肯放过,便试求着面前这个似乎没啥心眼有事就往外抖落的侍女,让她带着她四处转转。
可能是碍于她的身分,女子立刻就应了下来,领着她一边四处晃悠,一面和她解释这里是哪处,那里又是哪处。
这样一通晃荡,这宅子先前给她的阴森之感褪去不少,取而代之的印象就是,这里太大了,以及,她姐姐是不是当真是个土匪强盗,不然哪里来得这么多的银子买宅子啊!
行径之处尽是仆役就罢了,外观老旧的木宅里,细看之下却大有乾坤。
譬如撑着那华廊的柱子,外间包了薄薄的一层油木,里头却是由纯金铸成,还有曲廊下的那一方小池,里间种满了素白的茭花,围着它们的沿壁也是用琥珀石做成的。
夕晖铺满了半个天,染了薄晕的红云在宅子上方随风飘动,藻绿色的水中,浅尾的红鲤鱼游过池边,映衬着这一池茭花陆离得紧。
拓跋继跟在高挑女子的身后,四张望之下,越看越觉得不对。她这姐姐先前还跟她哭穷强取了她五百两银子呢,怎么她住的地儿这样奢豪还遮遮掩掩的,莫不是,她真的是个大盗,取了人银钱却不敢声张,所以才把银子藏起来?
越想越有可能,拓跋继望一眼前头还跟她指路说哪儿是哪儿的女子,犹豫地慢慢走上前,拽拽她衣衫后摆,轻声道,“猗卢…猗卢姐姐…”
“小公子唤我猗卢就好了。”察觉到她的动作,猗卢笑着转身,“公子有何吩咐?”
打死她也不敢问是不是她们是土匪,只好端着话头,吞吞吐吐道,“这…这宅子…好大…这…我…姐姐…姐姐她是哪来的银子?”
眉目清丽的猗卢听了,不禁哑然失笑。
面前这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当真和她们主子是一个爹么,性子也差太远了。
“这个小公子就不必操心了,总之啊,小公子跟着小姐一辈子都衣食无忧的。”
宽慰她一句,猗卢又笑道,“逛得也差不多了,走吧,小公子,猗卢带您过去用膳。”
“哦,好,好。”她不肯说,拓跋继也不敢多问,掖着疑惑随她一路又拐过好几个雕了栩栩画卷的曲廊,到了一个凉亭里。
凉亭不大,饰以墨黑琉璃瓦,四角外嵌了几颗硕大的夜明珠,是以,在如今天色渐昏的时候,里头都明亮如昼。
凉亭中摆了石桌石凳,桌上摆满了吃食,有的见过有的她没见过,但无一例外都外观甚佳,对于饥肠辘辘的她来说,无异于惊天之喜。
当然,如果忽略掉石桌边端坐的,她的那个脾性古怪的姐姐的话,她相信她的胃口会更好。
不过一会儿功夫不见,她竟又换了一套衣衫。
这次是纯墨的黑,袖口与腰间的盘扣以绫丝袖了个狰狞咆哮的怪物,荷纹的领口也刺了一个,服服帖帖地贴在她细秀白皙的脖颈边。显得她的面容有几分凌厉和敛于内的霸气。
她端正坐在石凳上,目光一直望着右侧似在看什么。拓跋继特意伸长脖子也往那边看了看,除了一些竹子啥也没看见,于是便认定她其实是在发呆。
就是心里对她有几分害怕和不适的拓跋继,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女子确实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美人。还是片刻取人性命不眨眼的那种。
望见她,拓跋继惯性想跑,可她身前的猗卢已经出声提点了沉思的人,“小姐,小公子来了。”
“来了就过来坐下吧,猗卢,你也下去用饭罢。”许是这一声将她唤回了神,慢慢转首望见她,神色平淡道。
“是。”猗卢应道。临行前,对拓跋继笑说,“小公子放心,武公子那里我也遣人送去了药粥,待公子用讫,猗卢便带公子过去探望武公子。”
说完,就不顾拓跋继哀怨的眼神下去了。
跑不掉了,拓跋继只能不情不愿地挪到她对面坐下,低头望着桌上的东西不说话。
“晚上用膳的时候是申时一刻到三刻。”看她许久没有动静,对面的女子才淡淡出声。“再不吃,过了这时段就没有了。”
拓跋继一怔,“这是什么规矩?”
“我定的规矩。”面前女子勾唇对她淡笑,眼眸含笑,不过怎么看都是不怀好意的笑。“你如今身无分文地寄在这里,就是客,客随主便,你自然要听我的。”
拓跋继被驳斥到无话可说,鼓嘴怒瞪她一眼,气呼呼地抓起桌上一块煎得黄酥的饼就要往嘴里塞。
送到一半,手背被人打了一下,她吃疼地连忙松手,饼落到了地上沾上了泥。
“你又干什么!”不用想就知道打她的是谁,拓跋继再次怒瞪对面,“不是你让人带我过来我吃饭的么!”
一身黑锦服的女子并不理她的怒气,只不疾不徐地将一块饼夹放在她面前的皿盘前,淡道,“食而有礼,你娘亲难道没教导过你,一举一动的规矩么?”
“不是说草原上生长大的都不管中原的礼数么。”拓跋继不满地嘟囔,话刚说完,又被打了一下,不过这次被敲得是头。
她委屈地抱住被敲疼的头,看向对面的目光已经可以算是出离愤怒了。“仗着你有武功就随便欺负我,你,你,你…你没有道义!你胜之不武!”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你用武功了。”对面的女子神色不变,冷冷睨她一眼道,言下之意是捏死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拓跋继被噎得不知怎么回好,她又冷道,“旁人轻贱你,你自己也要轻贱自己?那些汉人自诩出身高人一等,轻贱草原中人,不过是他们受得教化深些,这点上我们氏族是不如他们,自然要好生学。你娘难道没送你去过私塾么?”
拓跋继抱着头低声道,“去过…不过他们都说我是胡人…是索虏之人,都欺辱我…偷藏偷摔了我几副笔砚,我就和我娘说,不想去了…我要去贩马,她就让我过去陇塞给高车部族的首领送东西,回来了就让我去贩马。”
“贩马…你倒是会打歪主意。”
“这怎么能叫歪主意?”拓跋继不忿道,“现下四处都在打仗,马匹自然不可缺!”
“马匹是不可缺,但你就没想过,要征用马匹的是官府,那些人会和你讲道理,会给你银子?”荆赋离无奈地笑,对她这傻妹妹的可笑想法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再说,就是缺马匹,朝廷自然会想办法从北域的草原夺来。那些君主也不是傻子,怎会不知马匹的重要,会让一个商人四下走动?再者,如今商賈身分下贱,你是想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
“反正也没出头的日子。”拓跋继头埋得更低,小心捏起来皿中的饼细嚼慢咽落寞道,“如今士族独大,念了诗书也没用,战乱頻仍,朝不保夕的,还不如四处走走,活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荆赋离闻言一怔,眼神复杂地望她一眼再没说什么。
拓跋继也不管她怎么看自己,依着她的意思守礼用完饭,便对她施了个拜谢礼去寻武平了。
她过去时武平正趴在一张胡床上,对着面前放着的一碗汤粥愁眉苦脸地发呆。
听见开门的响动,往侧边一望,看见是她,眼神骤亮,忙招呼道,“来来来,小胡儿,你过来,我手脚不能动,这碗粥怎么都吃不到嘴,你帮我——”
话没说完,望见她身上簇新的鲜卑服饰和她的辫发,顿时眼睛瞪大了,高声道,“小胡儿!你还未弱冠,勉强过了垂髫而已!你长兄我不过就一刻不在,你怎么就成亲了!”
“你说什么?什么成亲?”拓跋继一头雾水。
“你没成亲,那你的衣饰是怎么回事!”武平叫得更惨了,黝黑而青涩的脸上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涨成了了朱红色,“我听人说,北地的草原有一项习俗名为劳役亲,入赘的男子需穿戴他们的衣裳,盘他们的发饰……你说,是不是那两个女子威胁你的?!你还年少,又这么貌美,她们俩样貌庸俗,一定是这样看上你的。小胡儿,你快去和她们说,我不养伤了,你让她们放咱们走!”
这都什么跟什么。拓跋继顿时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摆手道,“我先前……不小心掉到水潭里了,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不能穿了这是人家送我的,你别胡说。”
“那你的发饰怎么变了?”武平还有些不信,粗眉皱紧,瞪着她。
“她们说这样比较配我的衣裳。”拓跋继混口胡说,走到他面前,“你怎么样了,身上的伤重么?”
“听那位给我医治的姑娘说,伤到了骨头。”武平半信半疑,看她不欲多说也不再问,苦着脸回她道,“伤筋动骨我倒不怕,就是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动弹得闷死我,还有就是……我的一颗牙被那群吃了王八的混账给打掉了,小胡儿你给我看看,我这样损不损我高大威猛的英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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