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栩听着身后尊上的声音，脚下一步不停。

“阿栩，别生气......”

他没有生气。他怎么可能对尊上生气？

他只是有些茫然。

自神农原醒来后的那刻起，他便总是很茫然。

那一日，他站在进入地宫的洞口前，即便心知自己没有应付一切变数的把握，却依旧选择向那片未知中深入。

因为如果他能尽早探清这条通往赤火的路，尊上就不必再受制于人。

那时他刚一踏入，便察觉到那条阶梯中各处都布着隐蔽的机关，不知于非白等人从那里出来时，是否也遇到过。但待尊上前来时，他不该再被这些细枝末节所累。

他一路摸索下去，将那些机关逐个捣毁。

可当他终于走到那扇玄铁门前，惊觉四周骤然开始震颤时，他的心狠狠沉了下去。

他又要害尊上担心了。

顶壁上盘错的枝干仿佛忽然长了眼睛，铺天盖地向他卷来，像无数条巨蟒汇成的蛇潮。

那些东西速度太快，他根本逃不掉，被拉扯着，裹挟着，不知运送到哪里。无数枝条死死束缚着他，温热的树脂将他包裹，他再无法吸入一丝空气。

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忽然觉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反正他已经死过一次，又捡回一条命，本就是受了垂帘。

他更不需要替尊上忧心。就算没有他，也还会有许多人，同他一样心甘情愿地跟在尊上身后，护着他，忠于他，虽死无悔。

但他还是醒来了。在一个石洞中，身边是奔腾的瀑布，和尊上。

这个人好像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四周没有水迹，可他看见尊上浑身微颤，整个人像被浸在水里，汗珠从头顶像雨水似的往下流。

他朝那人爬过去，想起自己贴身带着的两块手帕。

那还是尊上曾给他的手帕。另一块，是后来他自己另找了白帕子，仿着绣的。他不擅长做这细致的活计，缝出的针脚歪歪扭扭，远不如原本那块好看。

他把帕子掏出来，给人把汗水都擦去。等他握起那人的左手，一眼便瞧见了那道横贯手掌的，几乎见骨的伤口。

尊上不仅救了他，还受了伤。

他给人擦完了汗，坐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等他又有了力气，才支起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出石洞，走进古泉旁边的丛林中去。

他采了些草药，用魔息碾成粉。

尊上仍没有醒来。他静静捧着那只左手，给那道已经发白的伤口敷药，心中思绪却飘得很远。

他本是戒堂层层选出的，尊上最得力的手下，本该替这个人蹚平前行路上一切的砍，挡下四面八方所有的箭。

可他是怎么做的？

他就连一次简单的探路都没有完成，甚至要尊上豁出安危来救他。

昔日尊上的左膀右臂，怎么竟成了个累赘了。

若这次没能活下来，便也罢了。可既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他就还不能离开。

因为如今尊上身边，可以信任的人，只剩下他了。他须得练得更强才行。

不过，除此以外，他还想做一件事。

..........

自闭关一事以来，已经过去了几日，可每一日慕玄临心情都很糟。

阿栩还是将他照顾得很好，可若他想同人扯个闲，或想靠人近些，看看他身上伤势，阿栩立刻就变成了那水中灵活的鱼，每次都能不露声色地从他手中溜走。

他一坐下，阿栩就要起身。

他一进屋，阿栩就要出门。

最过分的是，当初他磨破了嘴皮子才说服阿栩做的那张大床，还放在先前的屋子里落灰，他根本就一天都没能用上！

所以今天他打算换个战术。

他斜斜倚在古泉池边，微合着眼，耳朵却竖着。听见推门的动静，他状似不经意地转过视线，看着那人走向那片树林，仍是只留给他一个淡漠无情的背影。

待青栩的身影彻底没入林间，他将手掌摊开，掌心一团微光正徐徐流动。

这是化灵咒，只要施术之人开口，它就可以幻化出世间任何一种生灵，用以承载人的神识。

慕玄临看着那团紫光，心中迟疑。

变个什么好呢？

变只鸟？不行，体型太大，若凑到阿栩身旁去，定会显得十分刻意。

变个蝴蝶？也不行，若是运气不好，幻化出个色泽惹眼的，岂不是更容易被阿栩发现。

他左思右想都没拿定主意，思绪却被忽然凑近耳边的一阵嗡嗡声打断。

他想也未想，抬起另一只手挥动几下。

“这岛上怎么还有麻蝇。”

话音刚落，他一愣。

坏了。

只见手掌上那团流光闻言停顿了片刻，紧接着立时向中间聚拢起来。

然后在慕玄临不甘心的瞪视下，凝成了一只黑中染白的麻蝇。

慕玄临皱眉：......噫。

化灵咒需要与人神识相接，本身用起来就需格外慎重，一旦开启后，若是反悔中断，想再使一次就只能等到第二日。

慕玄临才不想等到第二日。

他叹了口气，麻蝇就麻蝇吧。细究起来，这东西身形小，动静也不大，总得来讲还算合适，就是丑了点。

他咬咬牙。为了阿栩，丑点又能如何！

于是他闭上眼睛，将那只麻蝇缓缓握在手心。不多时，他手掌摊开，黑白花的麻蝇振起了翅膀，稳了稳身形，朝高处飞去。

慕玄临将这缕附在麻蝇上的神识开启，立刻就被耳边那两副翅膀给嗡得脑仁疼。

他硬生生忍着，强迫自己适应了这个新身份，唉声叹气地往密林中飞去。

不过要说实话，他现在作为一只麻蝇，嗅觉可比原来灵敏了不止一星半点。他一进树林就察觉到，阿栩身上那股他极为熟悉的清冽气息，正在周遭淡淡弥漫着。

那气息引着他向林中深入。可飞了半晌，还不见人，倒是渐渐看到了这片林子另一端的边缘。

他忽然闻道一阵极淡的、沁人的花香气。

待他终于飞出树林，终于望见了阿栩的身影。出了树林便是座山丘，阿栩站在山脚下的一小片平地上，低着头，手下不知正做着什么。

他身前，是个及腰的石台。

慕玄临振翅嗡嗡地飞过去，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用石头搭起来的简陋灶台。虽然简陋，可灶台上锅碗瓢盆刀杵勺，竟是一应俱全。

这些零碎玩意儿，该不会也都是阿栩临时做的吧？

他朝人凑过去，才看明白这人在做什么。

阿栩面前放着个石臼。他翻手一掐，指尖便凝出几朵纯白的花来。那花被他拢起来，放在一旁盛满清水的小木盆中。

而那个木盆中，同样的花已浮着数十朵。慕玄临认得，这是梨花。

原来那阵花香，便是来自于这里。

梨花虽养眼，但他还是对人更有兴趣些。他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落脚，安安稳稳地欣赏起眼前人的一举一动来。

青栩手上动作娴熟，待凝出了百余朵梨花，将它们一并在水中轻柔洗净，而后移到石臼之中，开始捣碾起来。

慕玄临就这样呆呆地盯着人看了许久。待他回过神，眼前之人已在灶底生起了火。

旁边的木碟上，整齐地摆着十来个团子。

是梨花糕。

原来阿栩偷偷跑到这块他看不见的地方，背着他，做起了他喜爱的梨花糕。

那些小团子虽还未经烹饪，却已是嫩白莹润，每个都被人仔细地捏成了梨花的形状，正是在星夜谷时，他曾常吃的那一种。

他想起来，在宝阁那天，阿栩曾说，梨花糕，只要尊上喜欢，他便会给他做。

慕玄临心里像被什么戳了一下，眼眶有些发酸，还一边想着，麻蝇的眼睛酸起来，感觉真的好奇怪。

阿栩照看着锅中的水，神色格外专注。慕玄临看着他的模样，心中柔软得忘乎所以，只想朝人靠近一些。

他振翅往阿栩身前飞去，眼前却忽然被阴影笼罩。

一阵劲风朝他袭来，惊得他骤然清醒过来。

他被阿栩发现了！

被阿栩发现本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阿栩看来，他现在是一只浑身携带着灰尘与瘟病的蝇虫。

好在对付一只麻蝇，阿栩并不屑于动用什么厉害手段，只是淡然拿起了一旁的蝇拍，裹着风朝他招呼过来。

阿栩怎么连蝇拍都有！

这可并非儿戏。化灵咒施术期间，若化出的灵物被打死了，那是会有损于神识的。

慕玄临被吓一大跳，脱口而出：“阿栩，你要弑夫！”

谁知他这一着急，便又忘了，他虽附于灵物之中，却仍是可以发出声音的。

于是那声极洪亮的“阿栩你要弑夫”便一遍接着一遍地，经久延绵地回荡在山林间的每一个角落。

等他反应过来时，只得讪讪地向人看过去。

阿栩先是惊讶了一瞬：“尊上？”

待人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并无人影，又忽得反应过来这声音出自哪里时，他看向麻蝇的方向，白皙的脸上变了颜色。

可以说是黑了又红，红了又黑。

慕玄临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一刻也不敢停留，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扇动那两副不堪重用的小翅，头也不回地飞进了树林。

待他翅根都扇累了，他终是回到了古泉。

麻蝇归于掌心，片刻之后，慕玄临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下麻烦大了。

阿栩本就不知为何已经生了他的气，他还如此胡来，化作蝇虫去探人行踪。若阿栩当真厌烦了他，他便只能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

他心中懊恼不已。本来还有梨花糕吃的，这下好了，什么都没咯。

可既已犯下了错，便只能面对。他叹了口气，心情沉重地爬上岸，随手将身上衣裳蒸干，抬腿便往刚才的方向走去。

可还未等他再次踏进那片树林，便见青栩的身影从中走出，朝他这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