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林间踏风而过，慕玄临却越发觉出不对来。

若是寻常失火，他们从远处看到的，该是升腾的滚滚浓烟才对。可这火光中分明没有一缕黑烟。

这不像寻常的火。

待他们出了葳蕤密林，才终于看清木屋前的情形。

木屋本身并未起火，冲天而起的火光，来自木屋后方。

慕玄临远远便见江易之和令仪正在屋前，手忙脚乱地试图安抚三个羽族妖。三只妖抱着脑袋，时不时朝那火光看一眼，又飞速低下头，口中不停呢喃着，似乎是受了惊吓。

慕玄临看了一圈，其他人都在这里，唯独少了阿炎。

他快步上前：“发生了何事？阿炎呢？”

令仪没有苏玄几人那般慌恐，却也面露惊疑。她指着木屋后：“尊上，阿炎他......在那边。”

“方才阿炎说身上疼痛，我们还未及反应，他就忽然跑去了屋后，不让我们靠近。然后......火便烧了起来。”

慕玄临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先前那段日子，见阿炎身量拔得飞快，他便觉出了不寻常。现在依令仪所言，今日这团火，很可能就是与阿炎有关。

他顾不得多说，回头与青栩对了个眼神，两人一起飞身跃过木屋。数丈高的火光映入眼中，不过火势虽盛，燃烧的根源却只是地上小小的一团。

慕玄临慢慢走近那一团。他看见阿炎蹲在地上，周身起火，发肤却丝毫未伤。只是他把脸埋在臂弯里，浑身颤抖，仿佛身上正经历着巨大的疼痛。

他蹲下身凑近，尽力与人齐平，朝阿炎头顶试探着伸过手去。

青栩一把抓住他手臂：“尊上！”

青栩对他很少有这么不顾礼节的举动，这是真的着急了。慕玄临笑了笑，反手一把将那只手握住，给人递了个安抚的眼神：“别担心，我有分寸。”

青栩犹豫片刻，终于放下了手。慕玄临接着去碰那火焰。

那火竟半分不烫，是凉的。

他轻声问：“阿炎，你怎么了？”

阿炎闻声，缓缓抬了头。他脸上已经全无血色，看见是慕玄临，抖着嘴唇开口。

“我，我不知道，身上好疼，五脏六腑好像都在烧......”

他哀求地看着慕玄临：“大魔头，帮帮我......”

慕玄临蹙起眉。

他一时还真帮不了他。

他看得出这火是从阿炎身上所起，更像是他自身的体质所致。如果轻易出手熄灭，很可能不仅结束不了他的痛苦，反倒会有害于他。

等等，体质所致。

阿炎是羽族。羽族的体质，他慕玄临不清楚，但有人清楚。

“于非白！”

话音刚起，他便听见身后脚步嘈杂，似乎是众人都赶了过来。于非白快步走到他身侧，想来也是刚刚赶到，便恰好听到慕玄临唤他名字。

慕玄临抬头问他：“你可知他身上这火，要如何灭？”

于非白也蹲下身，可瞧见阿炎的样子，却皱起了眉。

“我也不知。”

“连你也不知？”

“虽然我在百妖之中长大，见过羽族无数，却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形。除非......”

“除非什么？”

未等于非白回答，一声沙哑的嘶吼骤然响彻四周。

慕玄临听见身后令仪的惊呼，再看阿炎，他像是突然痛极，整个人再也蜷缩不住。

火焰更盛，几乎将他的身形整个吞没。慕玄临看不清他形容，却见那两只手臂的轮廓像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开始向两侧伸长，长到了瘆人的程度。

慢慢地，不仅手臂，就连他整个身形都高大起来。

“呃啊——”

那吼声像裂帛一般，与阿炎平日里雀跃清亮的嗓音相比，已完全听不出是同一人。火焰照出他身躯的阴影，那阴影渐渐已不再是人的形状。

一声痛极的嘶吼过后，阿炎忽然安静下来，四周只余烈火燃烧的破风之声。

江易之看得呆住：“他，他......”

未等他说几个字，那火焰猛地膨胀，紧接着刹那爆裂开来。火光四散，火星四溅，那火星比寻常的一丛火还大，裹挟着刺目的赤红飞出。慕玄临极快地反应过来，抬手在众人身前布下一层结界，将那些火星挡住。

虽然他方才用手触碰过那火，但他可不敢让它直接砸在众人身上。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火光已经淡去，地上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向他们笼罩过来。

紧接着，他们耳边划过一声响彻云霄的啼鸣。

慕玄临抬起头，看见了一方遮天蔽日的耀眼赤色。

于非白在他身旁，喃喃道：“毕方......”

他猛地转头：“什么？”

于非白眼中，头一次出现了惊愕的神色。

“是毕方。”

于非白望着空中盘旋鸣啸的巨禽：“我在灵境百年，还从未见过真正的毕方。”

“据传上一只毕方出现至今，已过了上千年。这些年过去，众人早已认定这种神鸟只是前人杜撰的传说，没想到......今日竟能亲见。”

他说着，拧起眉道：“可古籍中分明记载，毕方羽色青蓝，唯翼上方有红翎，可阿炎，却通身都是赤色的。”

江易之在一旁道：“那，会不会是看错了，其实阿炎他，并不是你说的那个......毕方？”

于非白摇头：“不会。”

他将手指向空中：“毕方与火同生，朱冠白喙，且只有一足。”

“这样的形貌，是其他羽族都没有的。就连我，也只在古籍的画像上见过。”

慕玄临顺着他指向看去，巨鸟的确和于非白所述一模一样。不过它身上最瞩目的，还是那独一只令人骇然的足爪，爪下利钩之长之大，只消一根外趾，便足以将他们身后的木屋径直洞穿。

毕方盘旋半晌，穿云裂石的啼声才终于渐渐淡去。它火红的影子旋绕而下，缓缓落回了地面。

一时间，没有人动作，就连慕玄临和于非白也不敢轻易上前惊扰。

毕方单足立着，身量足有三四栋木屋那么高。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在轻抖身上羽毛，缩了缩头，将整个身子藏进了自己的巨翼之下。

它身上又燃烧来，却比第一次收敛了许多。火焰烧着，它的身形愈来愈小，最后又变回了一个人的模样。

正是阿炎。

他伏在地上，赤着裸，身上还挂着些没有消去的红色翎羽，和慕玄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没能藏起来的那些一样。

令仪被慕玄临赶回了屋去，其他几人上前，江易之伸手试探着将他扶起。阿炎抬起脸来，似乎不再那么痛苦，神色却很茫然。

他抬眼，第一个看见的是慕玄临：“大魔头......”

慕玄临给于非白递了个眼色。

于非白点头，对江易之道：“易之，你先扶着他，跟我来。”

慕玄临拉住青栩的手，跟在他们身后。

毕方这种鸟，他也曾听过，是传说中很久之前曾在灵境出现的神鸟。

没想到阿炎竟然会是这种鸟。

可看方才的情形，好像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情。不过经此一事，之前他身上那些不寻常的现象倒也都有了解释。

进了屋，江易之已经扶着阿炎坐下，给他披了件衣服。阿炎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事还一头雾水，却也隐隐发觉大家看他的神情有了变化，一时间不敢抬头。

他小声问：“易之哥哥，我刚才......是怎么了？”

江易之看了其他人一眼，才说：“你记得多少？”

“我只记得身上突然起了火，很疼。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江易之一时不知该怎么给他讲。

“你......你突然变成了一只大鸟，有这么大。”

他边说着，手中还边比划，试图让阿炎明白他方才所见的震撼情形。

“红得像火一样，在我们头顶飞了好久呢。哦对了，于非白还说，你变成的那种鸟，叫毕方。”

“毕方......”阿炎面露惊色，“那，那你们......”

“嗯，我们怎么了？”

阿炎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你们，不怕我吗？”

于非白在一旁道：“你未曾伤人，为何要怕你。”

阿炎低下头。

“我自小，就和别人不太一样。”

“我的同族，都说从未见过我这样的羽色，说我是异类。有次我忍不住，吞了一团火，被他们看见，自那以后，他们都开始怕我。”

“没有人同我说话，后来我偷偷从书上看到，世上除了灵境外，还有人界，魔界，甚至是仙界，都是很美的。所以我就跑了出来。”

江易之有些惊异：“什么，你吞了一团火？”

于非白插话道：“毕方本就以火焰为食。他对火有兴趣，不足为怪。”

江易之新奇道：“原来如此。”

他说完，屋里又陷入了静默。过了半晌，于非白才对阿炎道：“这些都过去了，在这里，没有人会怕你。”

阿炎抬眼看他，又露出了几分从前那种孩童的笑意。

“谢谢你们。”

于非白接着说：“不过，你既已觉醒毕方之力，那我便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愿意么？”

阿炎眼中一亮：“自然愿意！非白哥哥，你说的是什么事？”

于非白没有继续说，而是回过头，看向其他几人。慕玄临知道，于非白这是想赶人了。

于是他说：“既已无碍，我们就先回去。探察地宫之事，须得另择时日了。”

“好。”

..........

阿炎的情况随时可能有变，他们便暂时不回古泉那边。慕玄临带着青栩，回到他们曾住过几日的小屋。先前青栩亲手做的那些木质器用都还稳稳立在原地，只是多日没人打理，上面浮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今天住这里，那是不是意味着，这张双人大床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夜色渐临。

事实证明，慕玄临的期冀没有落空。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从上次他将人摁着亲之后，青栩对一些亲昵举动明显不再那么抗拒了。比如方才，他就只试探着问了一句，阿栩竟真的没再提打地铺的事，而是乖乖地在这张床榻上躺下了。

他心中暗喜，果然有时候，做人就是得大胆一些才行。

不过，好是好，却也是有限的。否则为什么阿栩要躺得离他那么远！

屋内的烛火熄了，周围静悄悄的。慕玄临看着那个侧躺背对他的身影，心中犹豫了一会儿。

然后幽幽地道。

“阿栩，你冷吗。”

注：毕方，最早出自《山海经·西山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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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鸣于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