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衡轻而易举找到了医馆,那股浓浓的血腥味隔好远就能闻道,四处都有伤员送来此处。
他没像方才一样获得异样的关注,这里清醒的伤员不多,都在枯熬,双目失神。步入内堂,险些和端药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低声咒骂了句,片刻不停跑了。
里面血气更浓郁,随便一瞥就是开膛破肚的画面,要么就是血流如注。
呻吟、哭嚎、求死声混杂在一起,像是人间地狱。
人来人往,都好似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外来人,好像只有气若游丝的重患能分得几分关注。
他溜着边,尽量不打扰医者的救治,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燕回,靠坐墙边,低垂着头,一身血迹。
感受到注视,燕回抬起僵硬的脖子,和落衡的视线撞个满怀,他微微一愣,有些诧异。
落衡吃了一惊,他从未见过如此狼狈落魄的燕回,一双眼睛满是血丝,清俊的脸上尽是污渍,下巴长出胡茬,丝毫不像之前意气风发的小郎君。
燕回扯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嘴唇撕裂几道口子,渗着血,沙哑道:“你怎么来这了?”
落衡检查过他全身,确定血不是他的才稍稍放下心来:“只准你逞英雄,不准我来?腿长在我身上,我想上天入地谁能拦?”
“我去给你找点水……”
“不急,陪我说说话。”燕回想拉住他的手腕,看到一手污血紧急缩成拳,没敢碰落衡。
落衡皱着眉蹲在他身边,想找帕子给他擦擦手,才想起来方才被嗡嗡顺走了。
燕回眼里透着疲惫,无奈叹气道:“死了好多人……我明明能救他们的……”
“那不是你的错,‘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生死有命,你已经尽力了。”
燕回头抵着墙,自嘲一笑:“我能开出最好的药方,却救不了他们性命,听着他们的哭嚎我不能减缓他们的痛苦……是我没用……”
落衡了然,应该是药材供不应求。也真是可笑,他来时还看到城中心几家药铺开张,地震丝毫不影响开门做生意。
落衡:“人死为鬼,魂魄入轮回,生生不息周而复始,你又何必执着于这一世的寿命?早死晚死差不了多少。”
“差得多。”他声音很轻却一如既往坚定,“说不定攒了几世的福报才换得两人相遇,这一世的愿望只能这一世实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是实打实存在的,下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
落衡向来说不过他,看着他难过,心里竟也跟着难过,好多年没有这样痛心的感受了。他目光灼灼盯着燕回的眼睛:“这些人你非救不可?”
“没事,你不必劝我,我撑得住,能救一个是一个。”
落衡白了他一眼,站起身:“呆子。愿意在这耗着就耗着,别猝死就行,你是医者,自己心里有点数。”
他走出憋闷的医馆,呼出一口浊气,瞧了眼天色,还早。
离开灰尘遍地的城西,重新回到中心区的温巢,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
落衡正垂头思索,突然一阵马蹄嘶鸣,他猛地一回头,发现一匹骏马急速向他冲来,沿途掀翻不少摊贩,御马之人也没有丝毫勒马的打算。
他慌忙撤到一边,马擦着他的身子掠过,正巧前蹄落在泥潭里,溅他一身污泥。
灾区走一遭干净如初的衣衫,在干净的中心区脏了。
他瞪着信马由缰的人,手不由得握紧。要是他灵力还在,不信那傲慢无礼的家伙还能站着。
他心里泛起苦涩,自嘲一笑,手慢慢松开。
是啊,他现在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了,废物,无能,软弱。
下个路口,他转个弯,迷谷树枝报错被他忽视,笔直大道的尽头,南城门已经能看到了。
……
燕回没多少时间休息,迷迷糊糊还没睡着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医馆里乱成一团。
大地震动,药炉翻倒,房梁摇摇欲坠。
他翻身而起,搀起最近的伤员:“大家快往外撤!房子要塌了!能走的帮着不能走的!要快!”
突然想到里间还有几个待产的孕妇,把手里的伤员转交给方大夫,立刻扭身避开人流往反方向走。
里面的孕妇围成一个圈,中间那个捂着肚子满头大汗,不住地喊疼。
见燕回进来,嗡嗡着急道:“阿苗姐姐撞到肚子了,应该是快生了!”
燕回不敢耽误,打横抱起阿苗,拔腿往外走:“互相搀扶着,快往外走!”
阿苗身体弯折,硕大的肚子受到挤压,里面不安分的小崽子不满地叫嚣,拳打脚踢更发厉害,疼的她冷汗直流,下唇咬出了血。
他们出来的及时,后脚刚跨出大门,医馆不堪重负地塌了,溅起一地尘土。
阿苗嗷一嗓子,身体紧绷,顿时下身一热。
她已经进入产程,耽误不得,燕回四处寻找干净点的地方作产房。
目光转了一圈,发现周围原先几座危房已经尽数倒塌,灰尘弥漫,叫苦连天声一片。
领头布粥的和尚站出来:“去普救寺吧,离的最近。”
小和尚们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法悟师兄!这是最佛祖大不敬!如此会破了清规戒律,佛祖会降下惩罚的!”
法悟拨动念珠:“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人世间最大的恶莫过于见死不救,就算是再严格的清规戒律,在生命面前和灾难面前,都不值一提——还请施主随我来。”
小沙弥们没了主意,一溜烟奔回寺,希望主持能拦一拦他这个不敬佛祖的狂妄弟子。
那几个刚喘口气的孕妇又挣扎着站起身来,挺着肚子道:“我们也去,兴许能帮上些忙。”
燕回纠结片刻,还是抱紧阿苗跟上。
人命要紧。
普救寺就在城西与中心区打断交界处,往日来往香客不断,时至今日也有不少太太小姐前来祈福,见了风尘仆仆的众人一惊,惶恐地以为来了土匪。
临近寺门,瞧见占了一排的佛门弟子,法悟沉下脸,念珠拨的飞快,脚下步子却是没停。
“法悟,休要再向前。”为首一位年长的老僧道。
法悟一礼:“诸位师叔师伯,出家人慈悲为怀,岂能见死不救。如今若是固守死理,而罔顾性命,与屠夫何异?”
“放肆!”老僧念出一段梵语,一木制钵盂悬在法悟上方,金光笼罩。
“我等皈依佛门之日起誓终身侍奉佛祖,戒贪嗔痴,不近女色,不染血腥,你这般无视戒律,不敬佛祖,可知罪!”
法悟在金光下站的笔直,坚定不移:“法悟一心向善,只为救人,何罪之有!”
“不敬佛祖,心存妄念者,当清扫出寺,以正人心。”老僧默念梵语,钵盂顷刻膨胀到一人宽,径直压下,要把法悟盖住。
他施法回击,奈何实力悬殊,扑通一声单膝跪地,钵盂抓着空子加大压力。
“都住手。”
突然,钵盂被收回,落在一位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师父手上。
胜券在握的僧人们一看到他气势便弱了一多半,低头恭敬一礼:“见过住持。”
“师父。”这一声没什么底气,法悟心中忐忑,不知师父是否还会偏向自己。
为首那位不满道:“师兄这次可不能再偏袒法悟,他可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往日我们全当是您爱徒心切,纵容他胡闹,您看看都把他惯成什么样子。”
住持捋捋花白的胡子,笑道:“胡闹?少年人心性跳脱,顽皮了些,我是跳不动了,你们要是也想上树下河也不是不行。”
老僧一时语塞。
法悟整日上蹿下跳没个正形,一会没见就在树上送小鸟回家,放生条鱼倒自己游到河对面。可奈不住天赋卓绝,早课晚修打盹走神也不妨碍修行甩同龄人一大截,让全寺小沙弥们望尘莫及。
老一辈的都对他纯靠天赋吃饭嗤之以鼻,对他每日作为满腹牢骚,全是意见,反馈到住持那总是一笑而过。
老僧们交换一个眼神,一致请愿道:“请师兄处置法悟大不敬之罪。”
“何为大不敬?佛在心中,不在庙中,把这遮风挡雨的屋子看的如此神圣做甚?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法悟此行乃大慈大悲之举,佛祖怎会怪罪?”
“这……”老僧一愣,仍是执拗,“女色与血腥不可污染佛门清净之地,住持既不服众,这住持之位能者居之,是该易主。”
住持轻笑出声:“你还是这般急躁,也不肯再多等几年。我年事已高,圆寂后住持之位又不敢传个那个疯毛小子,不还是你的。”
老僧一阵衣袖:“佛门圣地一经污染,佛祖便不会再庇佑,这住持之位我不要也罢。”
住持叹口气,眼睛一闭,长眉便挡住眼部:“掌印在我手上,我便是一寺之掌事,说的话还是有些份量的。伤患今日定会踏入寺门,诸位同门去留随意,不送。”
老僧怒指,登上台阶:“该走的是你,一再包庇法悟,你已被业障蒙蔽本心,不配再做住持!”
未碰到住持衣袖,被一道金光一震,跌下高台。
住持侧开一条路:“让诸位施主久等了,请进。”
落落嘴硬心软,心疼老攻了~
动心不自知呦呦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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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华阳迷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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