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 36 章

雨不再是慢悠悠地下了,在半空中隐隐形成了一层薄薄雨帘。

晶莹细雨中,有一人立在一片翻开的土壤上。银灰色的长发飘散在江风里,露出他雪色的皮肤和一双冰蓝剔透的眼眸。

江妄笑了笑,也不吝赞美,

“你的人形,很好看。他……见过吗?”

“……”

对面那人虽是恢复了原貌,却并没有恢复生机,还是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架势。可即便这样,杨万缕也没有再露出失望不甘之类的情绪。

他看向江妄的眼神里已没了血淋淋的痛恨,轻声回答说,

“之前无法凝实的。”

江妄也就明白了,他与梁天疏相识之时刚化人形,尚不能离开本体,也无法凝实。

等他真的修出人身,再与之相见的时候……却早已面目全非。

这样说来,梁天疏这个南界与他纠葛最深的人类,到头来,竟也只是见过他模糊的幻像……

可惜了。

这么漂亮。梁天疏之前没见过,以后……怕是也没机会见了。

“归元的意思,你懂了吗?”江妄看着他已经开始虚化的法袍边角。

“嗯。”杨万缕轻轻地点了点头。

灰色法袍袖口一翻,霎时,此方空气变得沉甸甸的。江妄看得分明,那是无数浑噩的魂魄。

便是那些“凭空消失”了的,江妄怎么都感知不到的魂魄。

皆是此番枉死的人和妖。

雪境之中,有一可以让人想起因果的镜子,名曰:谏往。

而它回答因果并不是无偿的,询问者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而这代价,往往是与魂魄有关。

很多人不知道,雪境是这上下两界,唯一一处被法则允许可以更改、甚至灭杀魂魄的地方。

这树灵是雪境的法相,自然有着和雪境一切相关的本事——他也能剥夺人的魂魄。

江妄隐隐看见了两个挨在一起的魂魄,一个上面时而划过粉色的流光,另一个的边缘则散发着暖黄色的光。他们两个一直在相互追逐,不时交织在一处。

是玉兰和那个金银花。

还有一个魂魄格外不同。它并不漂浮在半空中,而是沉得快要坠在地上,看它里面黑气浓郁,想来是戾气深重的缘故。

可尽管已经看不出形状,魂体也破烂得不成样子,它还是不断地跳起来撞击杨万缕的衣摆,试图给他“致命一击”。

怕是乔香主了。

树灵收走那些魂魄,大概只是怕他们被江妄拘去询问,暴露了自己。

但乔香主则不尽然,只看他魂魄的破损程度就知道了。

不留线索是一方面,更多是活着的时候没折磨够,为了死后继续折磨吧。

江妄记着在段云烁家感受到的魂魄碎片,此时细细寻找了一番,也没什么结果。

怕是早就被折磨得魂飞魄散了。

……

霎时,天光彻底熄灭,原本只是阴沉却隐约透着些光亮的天,此时只剩一片漆黑,连那些翻卷的云都看不见了。

好像这片天被什么硬是挡住了,雨珠降落的速度开始放缓,最后竟生生停下,悬在江妄等人头顶。

二十来个阴差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各执勾魂武器站定。

也是,这样多的冤魂一齐出现,可不是要来一群阴差才搞得定嘛。

只是没想到,连他都惊动了。

江妄看向最后显出身形的黑无常,一拱手道,

“怎的劳范大人来一趟?”

黑无常板着一张冷脸,一时间也没接茬儿,只是指挥阴差们引魂记录。

江妄:……

算了,也正常。自己就是那个怎么劝都没用非赖着不走的困难户,甚至可能一度拉低了人家黑无常的勾魂率。他看见自己能高兴才怪了。

这么想着,江妄越发地赔笑脸,也不在意对方的冷淡,笑嘻嘻地左看看这个阴差检查魂体,右夸夸那个阴差登名划薄。

……黑无常的脸愈发冷了,那些阴差也便不敢理江妄,只紧赶慢赶地做着自己的活儿。

陌离之前一直都没有靠近,只是站在帐篷边神游天外,好像半点不关心这三城惨案的真凶,更对其间因果毫无兴趣。

做了“考题”,却不看“答案”。若让那些苦修却求不得飞升法门的修士看见了,怕是顾不得陌离的身份实力,也要杀了他泄愤吧……

直到此时,陌离才靠过来,看着江妄笑嘻嘻地和那些阴差说话。

黑无常抬眼一看,就是这一眼,黑无常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陌离,突然,他又转头看向他的“钉子户”江妄。

……

他嘴唇微动,像是想要说什么。结果还没等他张嘴,江妄便迎着他的视线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那笑容和善极了,甚至可以说过分灿烂了,黑无常却下意识抖了一下。

黑无常的脸色又生生黑了一个度。

正好这时,他手下阴差回禀,那些魂魄已经全部登好了名,确认无误了。

黑无常只好准备返程,他把锁链收缩缠在手上,对着陌离行了一个礼,又不情不愿地对着江妄虚虚点了一下头。

随着阴差们一个个消失,此间天色一点点透出了光亮,由黑逐渐转回了暗红,最后又与千米之外的冥紫江连成了和谐的颜色。

他们周身的景色已经很明显是属于阳世的了,那位一身黑衣手缠铁索的阴差也渐渐维持不住身形,可他还是不甘心地回了头。

他望向那一身白衣的女鬼,

“江……仙姬,若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倒也是应该。”

他万般犹豫,终是开口,“可是,世间劫数乃命中注定、法则使然,从未听说过有偿还之理……”

半晌,黑无常停住了,没有再继续之前的劝说。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位容貌俊美的仙君,到底没有再说什么,身形一隐,离开了。

刚刚,江妄给他传音,回答了他的话。

暗红色的天,镶着金边的浅红卷云里流窜着银龙般的紫电,细雨温润无声,带着水汽的风拂面而来。

那个纯白衣裙的女鬼姿容绝世,轻轻地笑着看过来,她身边伫立着一位冷玉般的仙君。仙君神情冷漠,从不言语,可是,他的余光里总是有着一个清浅的白影。

他们并肩而立,般配至极,显然是这幅油彩里的点睛之笔。

可惜,江妄对他说,

“大人既说是规则使然,那他的劫又岂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再者说,我也没想过叫他还命……”

那厉鬼轻言轻语地传音过来,

“还来爱和恨,就好。”

……

在飞升劫里去还死劫的爱与恨,这又哪里比要命轻松?

反倒是要百倍折磨加身,痛不欲生了。

不过,江妄有一句倒是说的没错,这位仙君的劫数确实不是她能左右的。

——他当阴差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儿戏的劫数。

当真好笑。

……

随着那些冤魂离去,杨万缕的法袍也彻底灰暗下去,显然是生机用尽,走到尽头了。

他抬起双手,却发现指尖已经虚化,正一点一点散出银色的幽光,流萤一般融进雨幕里。

江妄也看向他。这树灵地抬起手来看,冰蓝色的眼珠里满是茫然,好像在疑惑为什么这么快。看起来无辜可怜极了。

可江妄又想起了张扶风,想起了那棵粉红色的玉兰,想起了那些惊恐与无助,和很多血肉模糊的场面。

可是她怎么也没法把那些,和现在她眼前这个干干净净的树灵联系起来。

江妄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向自己低了头,

“不见一面吗?”江妄问他。

“……”杨万缕眼看着自己的手掌散了大半,却下意识做了一个抚摸脸颊的动作。

“来不及了。”

他没说见还是不见,只是来不及了。

“我可以帮你。”江妄一咬牙,既说了,她也不怕多说两句。

杨万缕摇了摇头,任由那些流萤爬上他银色的长发。

算了。算了。

“江仙姬,看在旧相识的份上,看在归元神尊还愿意渡我这个份上。我求你……

不要对外说我杀人的原因。可以吗?”

……

江妄美美翻了个白眼,狠吸了一口气,终是松口,

“你愿意遗臭万年当个变态杀人魔,当然好!”

杨万缕抬头,这次,他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这人咬牙切齿地心软的模样,竟与从前一般无二。她根本,从未变过啊。

“江仙姬,你那一魄还在雪境,现在雪境未开,我虽可以利用它的气息,却没法把它拿出雪境。”

“……抱歉。”

江妄条件反射似的转头看陌离,正对上他疑问的眼神,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这蠢树,怎么什么都说啊?!

不过既已说了,江妄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语气不好地回怼道,

“我都是鬼了,现在拿出来又能有什么用啊啊?!”

已经虚化了半个身子的杨万缕笑得更开心了,闻言很敷衍地附和了一声,

“也是。”

江妄:……

心里骂的很大声。

然后,满心脏话地目送着他化作零碎的光点,被江风吹散在天地间。

江妄没有感受到他的魂魄。

也是,他是雪境法相所生的灵体,没有肉身,可能也没有命魂。他什么都没有。此一去,便是永远的消亡。

天地风景依旧,好像刚刚雨幕中银白长发的美人,只是江妄二人的一场幻觉罢了。

江妄还在装模作样地感慨,她身边的陌离却好像发现了什么。

陌离向杨万缕离去的方向走了过去,他俯身用灵力隔着拾起了一个带状的物体。

他拿着那东西转头看向江妄,刚要直起身说什么,手中的东西就被一阵风卷走。

杨万缕之前破土的大坑里又跃出了一人,不是梁天疏又是谁?

此时,他还是那身极狼狈的黑袍,左袖自根部被截断,鲜血凝固了大半边衣裳,右手袖子空荡垂下,更是显得那身形薄得像片枯叶。

他身前翻涌着一小股银白色的灵力,卷着刚从陌离手中抢过的东西——那是一条墨绿色的锦带。

梁天疏怔愣地看着面前的锦带,半晌又不可置信般地低下头闻了闻,然后,突然,他保持着那个垂着头的姿势笑出了声来。

那笑声阴森诡异,像是锯子来回划过砖瓦般生硬刺耳,那道长脸侧不断滚落一些被水稀释过的血珠,啪嗒,啪嗒,打在黄褐色的泥土上,像是炸开了一朵朵艳丽的太阳花。

雪神归元的神识早就离开了此方地界,所以现在下的雨只单纯是冥紫江起阵带来的气候变化,再不复之前的冰凉柔和。

雨势彻底大了起来,豆大的雨滴连片砸下,加上低气压,让人闷热压抑,半点透不过气来。

陌离看了一眼江妄,有海情的保护,她自然是半点雨也没有淋到的,可他还是走到她身边,用灵力在他二人头顶撑起了一个厚厚的保护罩。

江妄有心要劝一劝那雨中的梁道长,可是,满腹的嬉笑言语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她发现,确实没什么好劝的。

若换了她来,听香城那些人怕是死的更快更干净些。

她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这个生硬挺拔的道长,折在大雨里。

果然,江妄的担心是对的。

梁天疏像是彻底失了力气般,咚地一下跪倒在地,激起一小片泥水。

在那条锦带同样即将落进泥水的那一瞬间,梁天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灵力,两道银色灵光划过他躯干两侧,快速织出两条手臂来。

梁天疏接住了那条飘摇的,早已看不出花纹了的,锦带。

他双手捧着,僵硬地聚拢刚生长出来的手臂,将锦带抱在胸前。

好像他所剩的灵力都被用来捏手臂了,梁天疏甚至没有撑一个保护罩,就那么生生地淋着雨,任由发丝黏在被雨和血打湿的衣袍上。

江妄倒是想帮忙,可也晚了,这么大这么突然的雨,淋一下就湿透了。她便没有打扰明显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梁道长。

她和陌离没敢打扰,梁天疏倒是自己主动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鬼王,陌离仙君,你们知道吗?这是第二次了。”

他垂着双眼,没看向任何人。雨水混合着他眼眶里的鲜血,化作两条血线,顺着苍白的枯瘦脸颊淌下来,

“他第二次在我面前,死了。”

……

梁天疏的嗓音头一次听起来这么正常,没有沙哑的不能听。他叙述平静,也没有不停喘息断断续续,

“……那天晚上,我满身破败,却透过门缝看见他的身形一点点消散,想必今日也是一样的吧。”

……

江妄很想说,可能是不一样的。因为,那时候这树怕是还没修出人形呢。

而今天他站在这里,随风化去,倒是很有几分归元的神韵,远比从前在雪境的时候令她惊艳。

但是,遗憾这种东西,不应该是她一个局外人来讲的。

江妄便没有做声,安静地听故事。

就听梁天疏麻木地继续说道,

“……一切结束后,那些人以为我活不成了,便松了警惕。我豁出一切拖着身体跑回家,哦不,那时应该已经叫‘乔家’了。

我摸进从前的院子,那么大的一棵树,枯的不成样子,已经没有多少生机了,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了。”他的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江妄二人却都听懂了,一时间,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声音。

“我万念俱灰,存了死志。可命运总是这样,在不该好运的时候,很好运。我师父出现救下了我,她说我根骨好,若能修道,来日必有所成……

我当时哭着问她,若你能救我,为什么不来早一点?

……而你现在来了,又为什么要自以为是地救我?!

最后我答应了,以恳求她救万缕一命。

我自断了一臂全了师父逆天改命的因果,她也尽力了。树是活了,可惜,树灵散了,再无法聚起了。

万缕并没有活过来,我却觉得去不去死都无所谓了。”

……

“我改了名字,叫梁天疏。

属于梁霁的脸早就被毁的彻底,修为渐长后我重新捏了一张脸,一张属于梁天疏的脸,好像这样,就能和那个可怜的梁霁彻底划清界限了。

后来,我有了扶弱济世的贤名,也有了报复所有仇人的能力。再也不是从前为鱼为肉、任人拿捏的梁霁了。

可是我不能回去——我恨的太多,如何能一一杀掉?片云观待我恩重如山,我又怎能不顾师门声誉去报仇。

我也不愿回去,或者说,我不敢。

我想起过往便会浑身战栗,忍不住干呕。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自己是梁天疏,和梁霁没有关系。

这般无能,很可笑吧?”

暴雨里,他骤然看向江妄他们,黑白分明的瞳仁紧紧盯着他们,利薄的唇勾出一个嘲弄的笑来,问他们自己是不是很可笑。

江妄沉默了,一向挂着笑容的脸上做不出任何一个假意的表情来。

梁天疏见自己的问题无人回答也不恼,他又笑了一下,收回了视线,

“在片云观三十六年,我被这些不堪过往折磨得形销骨立,险些生出心魔来。师父劝我去雪境,我没去。

只有我知道万缕,知道我的树是生了灵的。我怕如果我也忘了,这世上就再没人记得他了。

……我没想到,他还能回来,能记得一切。我没想到,他会为了给我报仇造下这么多杀孽。我没想到……

他会再一次死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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