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廊蜿蜒,一长串长流苏的灵光灯缀在檐边,连成一片昏黄柔和的光亮,并不会刺眼,反而恰到好处地让人将将能看清院中构造。
假山、流水、亭台这些放在其他宅子里算得上阔气的景观,在这院里却不受重视地挤在一个小角落里。而真正特别的、能让人看一眼就震撼不已的是——
院落正中央那一棵极其巨大的,大到能遮天蔽日一般的,灵树。
它比院中任何建筑和布景都要高很多。所以当它那些数不清的枝条垂落下来的时候,差不多能把整个院子遮住了。此时,它正在黑夜里闪动着微弱的灵光,远看过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银色瀑布。可若靠近看,却能发现,那些枝条上的叶片散发的并非银光,而是浅淡的幽蓝色。
这灵树显然是过大了,明显不是院落建造之初就存在的,应该是后来被人硬塞进这个“小院子”的。它根部周围被新翻动过的泥土也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前夜,院中却已是一片清寂,除了院子里造景的流水阵法不时传来轻微的声响,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这种时候有人说话就分外明显,哪怕是很小的声音。
“诶呦,咱们少爷今天可是有点累了,歇下的也早。”
“可是呢,这么大一棵树栽进来,少爷喜欢的不得了,刚还要再拉着我说话呢。是我说‘少爷,你明天还有早课,要歇啦。’这才不情愿躺下。”
“把阵门锁上,我们也回吧。”
“……”
廊下,两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使压低声音闲叙着话。
而她们口中“歇下了”的少爷,正抱着被子战战兢兢坐在床上,和要睡了没有半点关系。
作为居室的高阁里,梁霁透过纸糊的窗子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手提的灯笼越来越远,不由得更加攥紧了手中的被角。
他哪里是要和她们闲聊啊,他是……
一阵风呼的吹过,里间的灵光阵闪了闪,院中植物或有灵性的,个个抖着枝叶,恨不得缩进泥土母亲里。有几个生了灵体的,更是乱撞般挤在梁霁窗前,想要寻求庇护,却被阵法生生拦在外面,好不可怜。
梁霁平日里最喜欢这些个精灵,也和它们玩的极好,可是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安慰他的植物了。
披散着墨发的小少爷默默把自己缩成了更小的团,蹭到床角,离窗边稍稍远了一点。
听香梁家,那个十七岁就已是筑基后期的修炼天才梁小少爷……怕鬼,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
不过为什么说有鬼呢?
梁霁这人,灵根里面木系变异,天生与植物亲近,可以感知到其他修士感知不到的植物情绪,甚至在一些情况下可以操控植物。
正因如此,他才养了一院子的植物,花花草草什么都有。现在,托梁家主的福,小少爷又多了一棵超大的树。
梁家主刚从雪境回来,这一趟不仅心境得以提升,更是带回来了一棵奇树,据说是雪境里的稀有品种。
知道儿子喜欢植物,他一回来,就连忙找人把这棵奇树移栽进儿子的小院。
于是,梁霁院子里开始闹鬼了。
具体表现为——他所有的植物都变得躁动不安,这种情况只有鬼怪魔物入侵时才会出现。
还有,就是……
他的衣服,为什么会自己飘起来啊啊啊!!
梁小少爷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气没有往屏风后面看,直到……
一只袖子绕过屏风,上下挥动了一下,像是在和梁霁打招呼。
……啊啊啊啊啊!
“滚……滚出来!少在那里见不得人了!我可是筑基修士,不想魂飞魄散就趁早逃命,小爷我就不跟你一般见识……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干什么啊……”
不怕鬼的梁小少爷死死捏着手里的符纸,连召一把剑都忘了。
那袖子停了一下,怯怯地缩回屏风后面了,梁霁还没松一口气,下一瞬,一整套衣服都飘了出来。
……
这回小少爷倒是没吓得厥过去,反而大着胆子瞧了这套衣服一会儿,最后,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这套衣服穿的七零八乱,一条墨绿色的腰带硬是悬在最上方,像是挂在头上似的。
这可是他很喜欢的一套法衣,怎么……叫这鬼穿成这样?梁霁有点无语。
然后,他就看那套衣服得寸进尺地想要向他飘过来。
你,你不要过来啊……
可他还是眼看着人家飘了过来。
随着“衣服”动作,墨绿锦带掉在了地上,“衣服”也没回去捡起来,反而向梁霁伸出了一只袖子,做了一个要握手的动作。
梁霁迟疑了一下,但他毕竟少年心性,看见对方示好,也不管自己上一秒还怕的要死,就也伸出一只穿着寝衣的手,试探性地握住了那只袖子。他自己衣服的袖子。
这一握,梁霁愣了一下,之后便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一把掀开自己的被子跳了起来。
不是鬼啊!
是,新朋友!!
袖子指了指窗外,梁霁的眼睛更亮了,原来是那棵大树!
他立刻掀开窗边的阵法,打开窗子,把那些刚要一哄而散的精灵们拢了回来。
梁霁推着那些瑟瑟缩缩的精灵,把他们一个个介绍给大树认识。
就这么玩到后半夜,送走他的植物们,梁霁又发愁地看着对面新朋友的混乱穿搭。
他轻轻地扯扯新朋友的袖子,犹豫着开口,
“这衣服不是这么穿的……”
“衣服”弯曲了一下,袖子垂了下来,很沮丧的样子。
梁霁赶忙哄它,
“哎呀,等你修出人形了,这身衣服便送你可好?”
他下床捡起那条墨绿色的锦带,对着看不见的灵体笑道,
“到时候我亲自给你穿。”
……
--
“父亲!父亲父亲父亲!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梁小少爷双手叉腰站在大堂中央,摇头晃脑地倾身质问。
“那树如何?可能为你所用?”梁家主放下手里的书,笑着回头问道。
“我是在说这个吗?!我是说我给我的树起名字了!叫梁万缕!父亲你看,他那么多长长的枝条垂下来,‘万缕’多贴切呀……”小少爷说的头头是道,脑后高束的马尾甩来甩去。
梁家主耐心听完,也顺着儿子的话应了一声,“杨万缕?”
“……梁,是梁万缕。”
“哦,杨万缕啊。”
……
“满满,你家少爷给大树取了个好名字!”梁霁又忙不迭地显摆起来了。
“诶?叫什么呢?”水灵灵的女使问道。
“梁万缕!”小少爷挺起了胸脯。
“好名字啊!少爷就是有才华!”满满一脸真诚地夸赞,然后回头和其他伙伴分享的时候,却是这么说的,
“不知道了吧?那大树有名字,叫杨万缕!”
……
后来,小少爷从母亲隐晦的言语里得知了原因。
听香城世家之首,梁氏大族。梁这个姓氏不可以乱给的。何况很多人根本不相信大树有灵,只是把所谓“梁万缕”当成了小少爷又一次的过家家罢了。
那是小少爷第一次意识到,溺爱自己的一大家人也不是完全温柔平和的。
他站在大树下支支吾吾地解释,“你那么高,树干那么直,很像画册里北界的杨树。‘梁’‘杨’听起来差不多,所以……”
他无比完美又和谐的世界,在那一刻好像出现了一丝裂痕。
大树却不在意,灵体虚虚地抱了他一下,那些闪着灵光的枝条轻轻晃着,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在说自己很喜欢……
--
十七岁的梁霁,年轻、气盛、光芒万丈,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被赞美的言语与艳羡的目光包围。
他从来不缺朋友。
听香城所有世家大族的年轻后辈,不论比梁霁大上多少,只要能算是一辈,便都争着和他来往,并处处以他为主。
可他最好的朋友不是这些人。
没有人知道,梁小少爷最亲近的朋友,是他院中的一棵树,一棵甚至没有人形的树——杨万缕。
春秋冬夏,读书练剑,晨起入眠,总是那棵树陪着他。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被人扯起来练剑,杨万缕从本体中飘出来,迷迷糊糊地看着。
……
月上中天,他被罚抄的书还剩好多,杨万缕飘到他书桌前,幻化出四只手,废力握着四只笔陪他写。
……
门外护法的师兄弟偷懒,是杨万缕急急飘进来,推醒气息走偏的少爷。
……
经史乏味无聊,先生却要检查书本,是杨万缕悄悄藏起少爷开小差写的纸条。那回,他把纸条翻了个面儿,内容便露了出来。
少爷没有乱涂乱画,反而是工整地誊了一句诗: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
梁小少爷总是一脸期待地问他的树,“你到底什么时候能修成人形啊,”他想树能陪他一起出去玩,而不是因为生长地的局限只能在家等他。
每当这时,他的树总是晃晃他漂亮的枝条,表示快了。
可是杨万缕心里却知道,怕是要很久的。
他是雪境的法相,离开了雪境自然处处受限,反而还不如下界普通的树,想修成人形倒是还有可能,但是想摆脱生长地的束缚,太难了。
梁霁其实也知道很难,但是他还是天天问这个问题,甚至开始畅想树修成人形会是什么样,是男是女。
如果很丑,他还要不要和树做好朋友?
这种念头在娇气的小少爷脑海里划过,又很快消了下去。
算了,丑又如何,杨万缕永远是梁霁最好的朋友!
--
“我可提醒你,你一百七十多岁了!还迟迟不能结婴,再不想点办法,你还有几年好活?!”一个眉目间略显浊气的中年男子坐在主位吼道,他显然是气急了,随手抄起个简讯玉牌扔了下去。
他下首处跪着一个看起来较年轻的男子,看见乔家主扔下玉牌也不闪不避,还是沉默地跪在原地,正正被玉牌打在额角,伤口淌下鲜红的血来。
“人之寿数自有天定,剩下几日活好几日便罢。若心生贪妄,失了本心,才是枉做修士。”
家主在上,乔洒松没敢用灵力愈合伤口使他更生气,又实在觉得额头滴血太不得体,便从袖中掏出帕子细细擦拭了起来。
可是乔家主还是更生气了,“谁管你活几天!乔家呢?乔家怎么办?!内忧外患一个不少,难道你要看着乔家被梁家他们一点点吞干净了吗!……靠自己不行,我们只有最后一条路了,掌控执法宗门……”
“……父亲。”乔洒松很久没叫过面前这个人父亲了,他叹气,“父亲,乔家命数如此……我们一家人好好的就是……”
何必强求呢?
何必强求挤进世家前列,何必强求垄断听香矿业……
那时的乔洒松不明白,他单纯地想着:人活着,所有人都按自己想要的样子好好活着,不就算是很好了吗?
……
又一个东西砸了下来,“你闭嘴!你懂什么?!”
……两个人都喘着粗气。
最后,主位那个男人很疲惫的样子,语气缓了下来,却说出了让乔洒松不得不妥协的话,
“我只有两个孩子,你的天赋还算是好些,如今也走到这般。你认命也罢,我让你妹妹去就是了……”
刚刚还垂头跪着的男人猛然抬头,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他刚刚还称作是“父亲”的人。
半晌,他惨然一笑,深深叩首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身的,怎么走出那扇门的,正恍惚着,就正好撞见门口来给他送帖子的梁霁。
他们世家子弟一伙人中,乔洒松年纪最长,为人最端正,平日里对这些“弟弟妹妹”也最是照顾。
梁霁瞧不上的很多人里,从来没有这位乔大哥。甚至在梁霁心底,对乔洒松那种超然的气质是很推崇的。
所以这次梁霁闲来无事,便亲自来送这结伴灭杀怒丧魔的历练帖子,想着顺道看看乔洒松。
哪里想到,他悄悄进来,却正好听到了“乔家”、“梁家”这些。
梁霁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他早知道那些人都是面前满脸笑,背后一把刀,家族争利,你死我活。因此,他虽然诧异乔家与梁家竟然已经不睦到了如此地步,却也没有特别震惊。
可他也知道听香楼是修什么的。
便一时顾不得乔家与梁家如何,只想着该怎么劝慰乔大哥。
可还不等梁霁开口,乔洒松就调整好表情,主动开口问了,
“小霁来找我?什么事?”
这个小少爷永远把所有情绪都挂在脸上,只看他那一脸别扭又掺着同情的表情,乔洒松就知道他全听见了。
而乔洒松不知道的是,他眼里心思单纯的小少爷,同样一眼看出了他脸上浓重的羡慕。
梁霁只作不知,拿捏着语气开口,告诉了他大家要去灭杀怒丧魔的事。
果不其然,乔洒松摇了摇头,
“你刚也听到了对吧,我很快要……这种剑道的历练我就不去了吧。”
“……”
梁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无法更改人家的决定,而且他顶着梁家人的身份,又怎么去管乔家少爷的事呢?
他只想着能让乔大哥开心些,哪怕是一小会儿。
“去嘛去嘛,大家都去,你不去他们就都不去了,还怎么组得起来?乔大哥,去嘛……”
乔洒松架不住梁霁劝说哀求,便松了口,心里也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次了。
可就是这最后一次告别式的历练,却成了那么多仇恨的起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