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晚,覆压三日的积雪终于压折了庭中那支孤竹。
杜潜被惊动侧目,随后,不动声色地又睇了眼身侧形容清挺的沈构:
这个角度,火光恰好照彻他的眉目,将平日疏冷的瞳仁映出一点儿琥珀色的暖意。
无疑。
沈构是足够漂亮的。
未经过日曝的皮肤呈出一种玉质的暇白,眉骨连至鼻骨的曲线优越玲珑,甚至,眼尾两滴浅痣都点得恰到好处。
仅是拥书而立,都足够叫人感慨上天的偏颇——更惘论他的家世。
虽然杜潜也没有料到,今日郑玥明凭此做文章能叫对方这般消沉。
他摩挲着不知哪儿摸来的琥珀笔搁,在沈构将最后一帖书册推还书架时,轻掐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法彻底共情当然没资格过多宽慰,杜潜很自觉地什么也没提,朝门口扬了扬头,信口问:“走不走?”
高挑的身形让沈构瞧人时需要稍稍垂一些眼,搭配着他矜清凌厉的五官,乍一对视,总叫人能咂出些散慢和疏离。
杜潜还好习惯了,懒洋洋听得他答应后,去找了把银子来掐灯花。
屋内的昏黄随银剪的闭合而颓落。
杜潜倏忽又不着边际地想:也不只是外貌与家世,其实,沈构的性格也算得上优越。
与传言冠给他少年天才的名号相反,除却偶尔的刻薄,他整个人完全是克己又寡言的。
——饶是这种圆滑的中庸落在他身上总叫人觉得微妙,但无法否认,他的的确确将一切奉行得很好。
两人照常,在暮云合璧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不自觉就到了衙门口。
也不知是不是杜潜终于将沈构惹厌了,在第十三回他佯作不经意的斜瞟时,沈构直接在他肩上赏了一巴掌。
他踉踉跄跄自新覆薄雪的石阶上栽下来,笑着呛了一口风,将外氅裹紧了些,还在嚣张:“你小子明天等着。”
沈构何时惧过他,踩着他鞋履蹴出的痕迹扯了下嘴角,不咸不淡地朝阶下吐出一口白气。
犯欠儿归犯欠儿,捱着愈发张扬的风雪,与沈构分道后杜潜哪里敢停,互相推搡着道了别,他便麻利拣着能落足处,埋入夜幕。
也正是这难得的心切,他直接错过了沈构刹那的表情变化。
……
沈构持灯而立。
少顷的驻足使得他睫羽都沾了些绵绵的白。
他敛眸,借着灯笼寡淡的火光复又瞧了一眼身后。
衙门冬日里总散得早,抟风卷着碎雪扫过黢黑廊道,唯能瞧见零星孑然的鞋印。
但莫名出现的直觉却告诉他,那个自称邪祟的少女绝对没有消失。
涉于雪面的皂靴在方向上微微做出改变,他正要踅足,阒然的巷道间便“沙沙”响了一声。
一只手按在了提杆的另一端,将他的灯盏往下一压。
几息前仍是风雪荡荡的前路竟俶然立了一个莲花宝冠、紫纱褐帔的年轻道人。
他似乎并未料及沈构会突然转身,仓促地清了一下嗓子,勉强摆足架子:“小道观大人眉间聚有邪……”
可惜沈构并不赏脸,在乍见的困惑蹙眉后,很干脆发力挣出了灯盏,冷脸选择了绕路。
虽然有些明白对方见多了这些路数,但道人怎么可能死心?
三两步跟上他,也不管说出去的话起不起作用,将因果、缘分、循环拆开了给他分析。
大概是第三回又讲到了缘分二字,沈构终于驻足了。
周遭的风雪似乎因他的停顿而稍矮了些许,让明灭跳动的烛芯照透了踽踽巷道。
而他身侧,随花香的浓郁,少女足尖轻点,迤着翩跹衣袂,凌空现行。
她倒是忘了下午自己怎么缠着沈构的,很理所当然地睨了眼道士,“好吵。你听着不烦么?”
同时,还以为被给机会的道人也是振奋,“官爷真是慧眼!”
这么些年的漂泊,少女之于道法的尝试不在少数,对这一打眼就能瞧出的江湖骗子有些不屑,只抱臂将沈构的冰块脸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满以为凭这厮的脑子,断不能信。
谁想,沈构开口了。
帽沿上披着的薄霜随他偏头的动作簌簌颤了颤,他轻声道:“那先生的意思是?”
虽是一副听取她意见,要打发道人的样子,但这种陡然的情绪变化还是叫她生出了些许困惑。
……不对。
这小子在打什么算盘?
她心下微妙,举目四顾的动作还在迟疑中酝酿着,那道人掉极其跌份儿的态度又开始喧宾夺主了。
他浑没有半分被冷落后的不自如,舌尖很快捯出了一声“嘿”,大言不惭:“就是喜欢官爷这种爽快人儿!”
有些僵红的手被他略显振奋地搓了搓,他继续扬声:“寿有长短,既生复灭,既灭复生。何以至傍道轮回,无法解脱?”
虽打开始他便一口咬定缠着沈构的是未入轮回、夙愿未结的生魂,但言至此刻他话头更重了些,一对分明的杏眼微含,“小道太太太太太师祖羽化时曾留下过一枚承他道法的符箓。用到妙处,能趋避天下邪祟,以庇其主周全……今日为结善缘,一钱三文,尽可请走。”
依言,一枚皱皱巴巴的黄符被他戏法般自手心搓出,他带着些期许朝沈构的承露囊上瞟去。
沈构显然也未料得他一番铺陈只为这点零头,长眉小幅度纠起,在拒绝和接下之间犹豫了片刻,凭指尖勾出了几枚碎银。
听着对方感天戴地的雀跃,展开符纸。
他不识道法,本质也瞧不什么端倪,以纸腹强行压平了几回纸面。在道人的央求下,象征性地跟着他念了一遭口诀。
那一点无端的微妙随二人起伏的声音被放大了些,待少女意识到时,沈构黎黑的瞳仁已然随最后一个字的掷地,抬到了正好能映出她的位置。
也是这一眼,她瞥见了自己身后,大相国寺前那对沉默的石狮。
……
她试想过凭借仅存的印象去摸索自己的身份与游荡的原因。
可显然,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方外之物而言,这种稀薄的记忆完全是毫无作用的。
在消磨掉最初的新奇后,无法触碰到一切的感觉,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甚至,不知是哪一天起,她突然发现——自己连标准的发音都变得困难了。
她有些悻悻,当即就萌生了很多奇怪怪的想法。
但,一个连道法佛龛都觉察不到的鬼,应该怎么死?
她不知道。
一次一次乱七八糟的尝试反而让她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平静。
直至今日,沈构瞧见了她。
纵然对方一直佯作漠视,但久违的存在感,还是让她难以选择离开。
于是此刻,为了让沈构对被她缠上的事实更加认命,她觑着雕花红木上少年被被拉长的影子,颇具耐心地等他贴符念咒后,才选择穿门而入。
讶然被她这张俏生生的脸演得逼真,人还未完全站稳,晕了灯色的桃花眼就借着对方因抵住符纸而未退开的动作,直勾勾地盯向他。
她大言不惭地“咦”了声,故意道:“不对吧,我可是等你念完才进来的。”
孑然物外的处境让她尤其能包容沈构的臭脾气,仅是瞧着对方因为自己而低头,都有些得逞的想要弯眼。
然而,嚣张的气焰尚没做足,闷闷的一声“咚”响就从额顶传来。
沈构没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贴住符箓后,很干脆地扯开薄唇,又将那段诀文又念了一遍。
囿于年龄的所限,他声线极其清爽,带着些表情上无法体现出的波动,一字一顿地随按住她的力度落下。
待她从最初的懵懂中反应过来时,冗长地诀文已然接近尾声了。
于是,只好凭颦蹙眉睫稍稍传递了一下自己的不满。
被火光照彻的符纸呈出一种莫名的透亮,很薄,但就直接接触皮肤而言它有些粗粝,甚至在沈构挪开指头后,还服服帖帖地黏在了她额上。
她嫌弃将其揭掉,正欲说些什么,原本占据全部视野的对方就以一种“果不其然”的表情抿了一下唇。
虽不是冲着她,这种被轻视的感觉还是让她秀致的眉眼更紧了几分。
好哇。
她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遍今日在沈构身上碰的壁,攥着符纸的手随对方踅足愈来愈紧。
却忽然,表情一变。
几乎是带着些不可置信,她迟疑地、缓缓地低了一下头。
摊开手掌。
与此同时,额心被按压过的力度也姗姗地再度复现于她的知觉。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节奏变了,下意识要觅沈构。
四折屏风后,少年手按于蹀躞上,正在不徐不疾地解衣。
饶是极其振奋,一直被她纠缠着,还能始终保持的泰然,仍叫她有些难以置信。
她泛着绛红的唇两度开合,凝噎之下甚至有些想发笑。指了指自己,“你不觉得你能瞧见我很奇怪吗?”
以她成日观摩他人的经验而言,沈构对她无疑仍怀者恐惧忌惮的心理。
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完全把自己的情绪克制住了。
信手将外氅搭上衣桁,沈构淡淡以视线示向氤氲水汽的浴桶。
不言而喻:要她回避。
凭她性子,往常哪里肯这么遂人愿,大概是今日实在性情好,居然被沈构不管不顾直接拆绳结的动作唬住了。
两只手举起来,慢慢吞吞地避回了屏风后。
也是在这泠泠水声里,又一个陌生的情绪出现在她的脑子里。
她欲盖弥彰的以掌心盖了一下眼睛,在后瞟屏风的同时,很自觉地想给对方再多留些位置。
结果,难得的贴心并未招来什么好下场。
她“咚”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
概随了沈构的孤僻性子,这一屋陈设皆有种一览无余的简单,除却东西相对的两个隔断,厅房连桌椅都匮乏。
她就般立在四顾无阻的氍毹上,捂住几番受创的额头,抬手往前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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