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影溃散,时间的齿轮重新相接,余京的意识像是从深海最湍急的暗流中被猛地抛回水面。
海洋神明逸散出的力量飘荡于四野,将周遭的一切清洗涤荡。
在这个时间线中,余鱼最后的力量轻轻亲吻了余京早前受伤被纱布缠绕的左眼,而后,那细长的带子被风带向远方。
咸涩冰冷的海风灌入鼻腔,带着硝烟与海藻混合的,属于战火后海岸线的独特气味。
脚下粗粝的砂石,因为污邪的侵蚀,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焦黑色泽。
海浪在不远处冲刷着这片伤痕累累的陆地,发出疲惫的呜咽。
背上轻微的重量和温热的触感将他彻底拉回现实。
即便余京已经使用力量让小团子入睡,免受于时间错乱与力量交汇的痛苦,但余生小小的身体在这场浩大的更迭中还是不免受到影响。
孩子的身躯重新变回小小的婴孩状态,因为骨骼的挤压、复原,他的肢体蜷缩着,睡得并不安稳。
余生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小脸紧贴着他的后背,仿佛那是唯一安全的港湾。
那根育婴带依旧将他们紧紧系在一起,就好像是这场意外却环环相扣的相逢。
余京抬起头,几步开外,一道挺拔如峭壁的身影静立着,仿佛早已在此等候了千万年。
是这个世界原原本本的陆方载。
基地的总领,陆地的神明。
陆方载墨绿色的军装纤尘不染,金色的流苏在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中微微飘扬。
今日天光难得明媚。
感知到属于余京的气息重新出现,陆方载微微侧头,凌厉的侧脸在天光的余辉中泛着淡光。
只一瞬,便回复动作。
男人并未移动,面朝海岸的另一侧,长久地凝望着在天光中显出轮廓的广袤陆地与海洋的交汇。
余京背着余生上前几步,同陆方载并排站立。
“有兴趣和我一起走走吗?”陆方载的声音低沉,如同远处海崖下礁石与海浪撞击的回响,带着了然的问候,宛如许久未见的老友,向余京发出邀请。
余京喉头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只化作一个单调的音节:“好。”
他们沿着海岸线,并排行径于砂石之上。
光亮缓缓沉入海平线,投向远方的海洋深处,墨色缓缓压下。
而在另一侧,地平线后,一片微弱而顽强的灯火星星点点亮起。
两侧的事物好像有着细微的差别,却又相互映衬,和谐至极。
他们一路向前,直至站在最高点,俯瞰万家灯火。
“我总是会在思绪纷杂的时候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偷懒。”陆方载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说出这样完全违背他本人形象的话语只是一场梦境:“这个位置的风景,相当好。”
各色的微光在黑暗之中悄悄颤动,就像是那些脆弱的生命,却又那样顽强。
余京看着这片灯海,纷扰的想法在这一瞬被一点点抹平。
时间乱流中经历的景象——战士们义无反顾注入阻断剂的决绝,林深蘸着血与污染写下的诀别,研究所的炼狱,宋家姐妹在篝火旁诉说时的泪光与坚定,无数个生灵在千百万次推演中奔向死亡的背影——还有那最终漂流向大海深处的,又被带到身边的,木板上的婴孩。
因果的链条这样沉重,串联起来却又这样清晰。
海风在呼啸,背侧的海洋之中,那些生物同样在属于它们的家园息憩。
直至这一刻,重新触碰到属于世界的这些“生命”,余京才真正触摸到了属于他们的“意义”。
余鱼的祝福为何会在他试图救治大虎鲸时反噬?
因为她早已预见到他偏执的自我牺牲,那并非真正的守护。就像是路标,警醒余京不要彻底迷失在仇恨与自毁深渊之中。
仿佛知晓余京的思绪,在长久的宁静之中,陆方载开口,低沉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编钟,敲击在余京混乱的心湖,替他揭开了更厚重的迷雾:“神明诞生于这个世界,就像是一场属于世界的恩泽。作为最早受到这样恩泽的‘神’,我有幸在这世间行走了很多年。”
“我见过很多事,也见过不少和我有着同样幸运的‘神明’。他们在各自的领地中施展自己的权能,像世界对我们这样,借世界恩泽,为他们领地之中的生灵带去属于神明的恩泽。”
“在这过程中,我很久远的时间之前,见到了你的母亲,上一任的海洋神明,余鱼。”
余京猛地转头,凝视着在夜幕下的陆方载。
陆方载生疏地试着给出一个笑容,却以失败告终:“你的母亲很厉害,在海洋神明的权能之外,还拥有探知未来的天赋能力。”
“早在污染尚未席卷世界,你尚未继承神位,甚至还未诞生之前,她便已从命运湍急的河流中,窥见了无数可能的支流。”
陆方载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头在深蓝中巡游的美丽巨兽:“余鱼看到了繁荣,也看到了毁灭;看到了坚守,也看到了背叛;看到了神明的陨落,也看到了新生的微光……”
“就像是一条河流会衍生出无数的支流,未来并非只有一种固定的可能。它充满未知与神秘,就好像是充满迷雾的岔路口,将由无数生灵的抉择共同编织。”
海风卷起陆方载军装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在夜空下异常清晰:“余鱼能够看见与自己,与你相关的无数种可能性,却也知晓这份可能性同样与世界上这些生灵息息相关。”
“然而,神明不可妄加干涉生灵的抉择。那是世界的基石,是自由意志的神圣所在。我们能做的,余鱼能做的——”
陆方载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余京:“是在那无数黑暗的可能性中,点燃一盏灯,留下一个属于你的‘指引’。”
“这份指引来的时间太过不确定,其间她甚至看见了属于你的泯灭消亡。”
陆方载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余京的心上:“为此,她选择在此之前,让自身成为那个跨越时空的坐标,让你独自走完剩下的道路,即使那条路,需要她付出一切,需要你经历炼狱般的领悟。”
“指引?”余京的声音干涩沙哑,闭上眼,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果然知道啊。”
“她说,她希望你原谅她擅作主张,替你在一切开始之前,率先做出了一个决定。毕竟,她只知道结局的轮廓,却无法确定细节。”
陆方载微微叹息,目光投向更悠长方向:“她知道海洋将面临浩劫,知道你会继承神位,知道你会因失去肋骨而痛苦迷茫,更知道——你心中的挣扎与偏执,可能会将一切引向彻底的毁灭。”
“为此,她请求我替她保存部分属于她的海洋力量,至少能让她的‘指引’,将你拖回一个不那么绝望的方向。”
“而后续,你将遇见真正属于你自己,亲手创造的灯塔。”
陆方载的目光自然而然投向余京身后熟睡的孩子。
在几不可闻的感叹声里,他们都清楚,这个由余京亲手赋予姓名,由他的肋骨重新赋予生命,诞生于苦难中的孩子,就是属于余京的“灯塔”。
承载着海洋与陆地双重命运的孩子,为了指引他,不得不诞生于布满荆棘的痛苦之中。
所幸,海洋的神明最终真的明悟,并在漫长的回溯中感受到人类对于罪孽的救赎,感受生灵牺牲的沉重与意义,感受守护的真谛并非偏私一隅,而是为所有挣扎求存的生灵,点燃那盏名为“可能性”的灯。
神爱世人,并非指神明要满足每一个愿望,而是神明愿以己身,为迷途的生灵在黑暗中,指向一个或许能通往生机的方向。
这也是作为曾经的海洋神明的余鱼燃烧鲸落,颠倒时空的真正含义。
鲸落万物生——余鱼教授自己的孩子兼继任者的最后一课——神明之爱,是牺牲,是守望,是于不可能中开辟可能,是于绝望深渊中点燃星火,给万千生灵,多一个选择的机会。
巨大的震动毫无预兆地冲破了余京强筑的堤防。
海洋神明并不会流泪,万绪千言,也不过转换为一个那样单薄的笑意。
背后的小团子不知何时已经苏醒,吱呀着挥动着手臂拍打余京的后背,用自己的方式给“鱼鱼”一个安慰。
余京将余生从后背放下,抱在怀中。
余生闪烁着漂亮的眼睛,回抱住他的脖颈。
一切再度交叠,余京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仿佛久远时光之前,余鱼抱住怀中的余京。
就像是母亲跨越时空传递的最后温度,余京和自己释怀,同时抱住了那颗被彻底重塑的神明之心。
长久的静默里,陆方载微微点头。
他转身,拉近了与余京的距离。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所有情绪悉数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的庄重与决绝。
陆方载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如刀,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刺向自己心脏的位置。
“嗤——”
余京瞳孔骤缩:“你……”
没有鲜血飞溅,能量波动自陆方载心口的撕裂处骤然爆发。
陆方载的身体剧烈一震,脸色瞬间褪尽血色,他刺入胸膛的手掌,艰难地一寸寸向外抽出。
随着他的动作,一团璀璨的光芒,被他从胸膛之中硬生生地“剖”了出来。
余京看着那团光芒,后续话语被悉数堵在喉中。
他当然认得那是什么。
波动着同出一源,又各自分歧的力量,那是属于陆地神明的神格。
它并非实体,却凝聚着大地的厚重,山脉的巍峨,森林的呼吸,河流的奔涌……这是陆地方物精华与法则的凝结。
神格悬浮在陆方载掌心之上,只有拳头大小,却散发出磅礴而浩瀚神力,连山河都为之倾倒。
光芒流转不息,时而如熔金流淌,时而如翡翠凝结,时而又化作亿万微尘般的星辰明灭。其核心深处,是纯粹到极致的,承载万物的陆地神明神性本源。
这光芒照亮了陆方载苍白如纸的脸,也照亮了余京震惊到失语的眼眸。
神格离体的瞬间,陆方载身上那股属于神明的、不怒自威的浩瀚气势急速地衰退下去。
陆方载的身形依旧挺拔,却透出一种凡人难以承受的虚弱与剥离感,仿佛一座被抽走了脊梁的山峰,只剩下摇摇欲坠的空壳。
他托着那枚承载着陆地权柄与生命的神格,如同托举着整个陆地的重量,手臂因巨大的消耗和剥离的痛苦而微微颤抖。
陆方载凝视着余京,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却带着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然:“海洋的神明,余京。”
他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在这寂静的海崖上回荡,压过了海浪拍击大地的喧嚣。
“我,陆方载,以陆地之神的名义起誓。”
神格在他掌心散发出更加强烈的光芒,仿佛在回应他的誓言。
陆方载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他被撕裂的胸膛,带来一阵无声的痉挛:
“请求你,庇护陆地,庇护陆地生灵。庇护陆地动物,植物,庇护人类。为此,我愿以陆地之神的神格作为交换,我将为你献上神力、生命乃至灵魂。至此,我将不再为神。”
他的目光穿透余京。
目之所及里,他看到了那片疮痍满目却又顽强不屈的大地,看到了幸存者基地中彻夜不熄的灯火,看到了田垄间重新冒出的嫩芽,看到了母亲护住孩子的臂弯,看到了战士守卫家园时眼中的火光。
神格的光芒炽烈到了顶点,将陆方载的脸映照得如同透明的水晶雕塑,生命的气息正从他体内飞速流逝。
“倘若你愿意,我将用陆地与海洋曾交付的力量,为你打开你所寻找的节点亚特兰蒂斯——通往神明遗迹的道路。”
陆方载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余京的灵魂深处。那枚蕴含着陆地本源的神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缓缓脱离陆方载的掌心,漂浮在二人中间。
他在等余京的答复。
这样的情况太过突然,以至于余京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回答。
但他不得不回答。
这是一份过于炽热的情感,而面对这一切的海洋神明给出的最终答复是:“我答应你,以海洋的名义,以神格起誓。”
璀璨的光芒骤然盛放,撕裂了所有黑暗。
在这一刻,以世界为证,海洋与陆地达成契约。
陆地的神格带着陆方载所有的力量、意志与牺牲的决绝,飘入余京眉间,海洋的神格在余京胸口流转,以包容的姿态接纳了陆地的一切。
两股力量这样相近,以至于它们融合得十分完整。
而后,陆方载转身,自他破裂的胸口处奔涌出无尽的能量,连带着那一份海洋寄存的意志一同,于天地汇聚,在余京身前撕开了一条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阶梯。
“叮铃——”纯净的铃音在空中回荡,伴随着远古的轰鸣与遥远的鲸鸣。
陆方载站立在原地,看着余京,目光温柔而坚毅:“那么,一切都拜托你了,余京。我已经将自己的后事都安排妥当,包括属于余生的未来可能——只要你需要。”
他站在光影里,身形随着溢出的能量逐渐变得虚幻,但陆方载一丝都没有动摇。
浩瀚的光芒照耀了这一方天地。在陆方载的目光里,余京抱着余生踏上身前的阶梯,一步、一步,走向命运的方向。
余京的身后,陆方载依旧脊背挺直,直至光影最后,陆方载无比郑重地,向余京,向余生,向这个饱经沧桑的世界,抬起了右手。
指尖并拢,稳稳地抵在了自己的额角。
这是属于陆地之神向他所爱着的世间的告别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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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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