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京长久地站立在推演的数据洪流之中。
他应当是恨着造成一切灾难的源头的。
人类用野心与贪婪将世界毁灭,因为共存在同一世界,所以海洋遭此劫难。
但此时此刻,作为以同样方式毁掉了一个“人造幸存世界”的罪魁祸首,余京却无法用简单的对错去评判。
人类真是一种多样性的生物啊,对于一样事物,破坏远比修复和维护所投入的精力少得多,所以,他们用最坏的方式向世界宣战。
可是他们忘记了,这样的代价是毁灭,所以,又留下了另一部分为赎罪而付出全部的人。
时至今日,当余京彻彻底底放下一切去感知之时,才不得不承认,有关“情感”,是这个世界最奇妙的东西。
余鱼说过的一切,便以这样的方式,原原本本地压在了余京的心上。
余京背负着沉睡的余生,闭上眼,轻声:“是的。”
他抬起手,指向那截在推演之外的现实中,静静躺在实验室中央,光芒微弱,闪烁着的巨大肋骨:“它属于我。”
陆方载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毫无波澜,静静地凝视着他。
“作为镇压在海底的一部分,醒来处理海洋污染的时候,我很惊讶,它不在原本的位置了。”余京的视线落在肋骨断裂处那狰狞的茬口,声调轻轻。
“污染无边无际,向神明求救的请愿无穷无尽。真是……好烦啊。”
终日面对着看起来全无拯救余地的世界,数不清的请愿和求救让神明也会为此痛哭。
你向神明请愿,向神明求救,那神明呢?神明应该向谁请愿,向谁求救?
余京的目光遥远而迷茫:“即便是海洋,也是没有办法完全接受的。所以,当吸收的污邪负载时,我毫不犹豫,利用神明的连接里,将多余的污邪传递到肋骨之中了。”
“对于产生的这一切麻烦,我深表遗憾,为此,我愿意退让。”
陆方载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看向余京,等待着他的后话。
“作为海洋的补偿。”余京的全身骤然爆发出一股刺眼荧光,潮汐声伴随着独属于海盐的气息,在这一刻,深海的鲸群发出古老的长鸣。
“我愿意重新对陆地产生包容,并净化我所造成的一切苦难。”他扫过眼前的狼藉,琥珀色眼眸之中,荧绿色的光芒越来愈亮,如同深海被召唤的核心。
余京抬起双手,掌心相对,无论如何,他都得亲手终结这一切——因他而起的噩梦。
“归源。”、
低沉的神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寂静的实验室中漾开无形的涟漪。
以余京为中心,浩瀚磅礴的海洋神力开始奔涌。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海水,无形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来,带着净化万物的凛冽气息。
余京掌心的荧绿色的光芒骤然暴涨,化作一道凝练的光柱,精准地轰向那截断裂的肋骨。
然而,当澎湃的力量接触到断裂的肋骨之时,预想中的力量却并未涤荡开来。
时间仿佛向所有人讲了一个笑话,在这一刻将一切拨乱反正。
那蕴含着纯粹海洋本源力量的光柱,在触及肋骨的刹那,如同虚幻的影像穿透了实体。
光柱毫无阻碍地穿过了莹润的骨质,随后弥散于四野。
而肋骨本身,纹丝未动。
没有共鸣,没有归位。
肋骨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其上污邪已经消失殆尽,它静静地处在实验室的中央,仿佛只是一块时间的证明。
余京掌心涌出的足以净化一片海域的神力,就像投射在虚空中的幻影,与眼前这个时间点的物质存在,彻底错开了维度。
神力消散开来,余京的身体猛地一震。
一丝金红色的血线从他紧抿的唇角溢出,沿着下颌缓缓滑落,滴在布满灰尘和凝固血块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金红。
他眼中的荧绿光芒缓缓熄灭,在短暂的惊愕后,他瞬间明悟。
余京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一刻,从指尖边缘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透明,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余鱼颠倒时间的力量快要消散了。
属于未来的时间线的他们,即将被这条时间的长河彻底排斥、剥离。
“母亲。”余京的声音带着一丝破碎的嘶哑,“这是你的答案么。”
当他明白了陆方载推演的真正含义,明白了那千百万次牺牲背后无法撼动的时间壁垒;
当他发现到来、尝试,都是徒劳;
当他重新包容世界之际,错乱的时空才会重新流向正轨。
陆方载的脸上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陆方载笑着上前一步,同余京错开身形,此时此刻,仿佛时间的具象化,两个人出现在洪流的两端。
沉稳的军靴踏过地面凝固的血泊和散落的文件碎片,笔挺的军装身影径直走向那截断裂的,光芒明灭不定的肋骨。
陆方载的动作利落与精准,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犹豫,他走向自己时间的终点。
“嗒、嗒。”
沛然莫御的力量随着陆方载这两步轰然降临,如同巨大的闸门落下,将原本交织在一起的两条时间线粗暴地斩断、推开。
余京和余生成了急速淡去的虚影,如同被时间放逐的旁观者,被死死地钉在了“未来”的岸边,看着“过去”的河流在眼前汹涌奔腾,却再也无法涉足其中分毫。
陆方载走到那截巨大的肋骨前,没有片刻停留。
陆地神明抬起了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虚悬于肋骨上方三寸之处。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炫目的光芒。
沉凝厚重,仿佛承载着整个陆地板块重量的淡色微光,自陆方载掌心无声流淌而出,如同粘稠的熔岩,缓缓包裹住那截百米长的莹白骸骨。
那点微光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肋骨在光芒中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巨大的骨殖开始剧烈震颤,表面莹润的光泽迅速黯淡下去,被无形的巨力疯狂向内挤压、坍缩。
仅仅几个呼吸间,那截海洋神明的巨大骸骨,就在陆方载掌心下,被强行压缩凝聚成一团不过巴掌大小的盈盈白光。
白光之中,幽蓝与深绿交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磅礴能量波动。
陆方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他托着那团荧光的手,稳如磐石。
他的目光转向原本骨骸旁,那个巨大的的营养液罐。
罐体中,编号0617的孩子悬浮在淡蓝色的营养液里,浑身缠满绷带。
随着骸骨被压缩,海洋的力量同样消失不见。陷入变异边缘的孩子瘦小的身体正经历着最后的无声崩溃。
绷带的缝隙间,深蓝色的鼓包疯狂滋生、膨胀、破裂,粘稠的黑液混合着淡蓝的营养液,在罐中弥漫开来,如同打翻的墨水瓶。
孩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仅露出绷带缝隙的嘴唇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紫色,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陆方载托着那团荧光,在那方营养液罐前站定。
他伸出手,无视营养罐坚固的特种玻璃,手掌如同穿透一层水膜般,毫无阻碍地探了进去,精准地按在了0617孩子被绷带缠绕,布满鼓包的胸口。
荧光融入孩子胸口,没有血肉被撕裂的声响,一道混杂着幽蓝与深绿色的强光自孩子胸口骤然爆发,瞬间充满了整个营养罐。
强光之中,孩子绷带缝隙下濒死的灰紫色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泛起微弱的红晕。
那些疯狂滋生的深蓝鼓包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发出“嗤嗤”的轻响,迅速消融、退散。
破裂处流淌出的粘稠黑液,在强光的照耀下,瞬间蒸发殆尽,只留下淡粉色的新生皮肤。
随后,持续了数息的光芒,缓缓收敛、内蕴。
营养罐内,翻涌的污浊液体变得清澈透明。那
个浑身缠满绷带,瘦骨嶙峋的孩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在营养液中,皮肤白皙红润,看起来仅有几个月大的婴孩。
他小小的身体光洁如玉,再无半分伤痕与异变的痕迹,只有胸口处,隐约可见一个极其微小的,淡淡圆斑印记,一闪而逝。
婴孩闭着眼睛,小嘴微微张着,发出细弱而平稳的呼吸,如同初生的海鸟在风暴平息后的第一缕阳光下安然酣睡。
陆方载的手缓缓从营养罐中抽出,带起几滴晶莹的水珠。
他脸上的苍白褪去些许,看着罐中那个重获新生的、小小的婴儿,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感。
他打开了营养罐底部的紧急排放口。
淡蓝色的营养液汩汩流出,水位迅速下降。
当液体彻底排空,陆方载俯身,动作异常轻柔地将那个**熟睡的婴儿从冰冷的罐底抱了出来。
他扯过操作台上一条相对干净的白色实验布,小心地将婴儿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沉睡的小脸。
然后,他抱着这个包裹在实验布中的小小襁褓,走到了被撕裂木箱子旁。
他弯腰,拾起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残骸。残骸不大,勉强能容下一个婴孩。
陆方载将包裹着婴孩的实验布,稳稳地放在这块木板残骸上。
他抱着这块承载着婴儿的木板,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中央研究室,穿过燃烧的废墟和弥漫的硝烟,无视沿途那些形态扭曲,被污染侵蚀的变异生物残骸——它们在陆方载经过时,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抚平,迅速僵化,崩解成黑色的尘埃。
陆方载最终来到了研究所濒临海洋方向的一处海崖边。
这一处的海洋还未被污染。
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陆方载在海崖边停下脚步。他低头,最后一次凝视木上那个熟睡的婴儿。
海风拂过,吹动婴儿额前细软的绒毛。
陆方载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将缠绕在婴儿身上最后一点散乱的白色实验布抽走。
白色的实验布被海风卷起,飘向远方。
陆方载俯身,神明力量小心翼翼地将托着承载着婴儿的木板,稳稳地推入了海崖下方翻涌的海水之中。
说来奇怪,当婴儿落到海面之时,原本翻涌的浪花停下了汹涌的拍击。
木板如同一叶微小的扁舟,在湛蓝的海面上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被一股无形的温柔水流承托住。
更奇异的是,翻涌的海水在触及这方小小“扁舟”的瞬间,便向两侧悄然分开,形成一条澄澈的水道!
这块木板,就在这条被海洋本身“礼让”出的通道中,平稳地,无声地,向海洋深处漂去,越来越远,直至成为无边蓝色中一个再也无法分辨的小小原点。
婴孩漂流的方向极为眼熟,一切的一切,就像是完美重合的莫比乌斯环。
时间虚影中,余京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无声的惊雷在余京的识海深处炸响,瞬间粉碎了他所有的冷静与疏离。
千头万绪,前因后果,如同被这道闪电劈开的混沌迷雾,骤然贯通。
0617,他于基地看见的因;余生,海洋带来的果。
这是一把开启轮回的钥匙。
虚影彻底溃散前,余京最后看到的,是陆方载站在海崖边缘,面朝那婴儿消失的的海洋,缓缓地抬起右手,置于额角。
标准的军礼。
海风卷起他墨绿色军装的衣角,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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