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寂寥无声,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的体温隔着衣料隐约传来,让宁念感到奇异。
“我父亲去世的早,母亲重病。我没走多久,就在下面看见了母亲。”
狐狸忽悠悠开口,宁念思考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向自己解释怨念的由来。
“还有什么想做的就趁机会做吧,你那点怨念还没办法与我共事,只剩下这几天了。”
他独自站起,低头看了一眼宁念,沉闷地冷哼一声,又转头瞥向角落,隐晦地向她伸出手。
很显然,宁念没瞧见他伸出的手,半闭着眼扶墙站起。注意力过度消耗的副作用趁机涌了上来,胀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视野也跟着一黑。
顾不得许多,狐狸半掩身后的手一把握住她的胳膊,避免她失去平衡跌倒。
兴许是太久没与人长久相处,他力道太大,另一手又恰好握在手腕上,宁念吃痛松手,板夹摔在地上,从断口处重新裂成两半。
“糟糕....”宁念连忙掰开他握住自己的手指,弯腰捡回板夹,颇为心疼地重整胶布,勉强将上面的涂鸦拼凑回原本模样。
再抬眼看狐狸,却见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呆呆望着她的方向,面具后露出的人耳红了一片。
见状宁念不由弯了眼眸,哄孩子似的伸出食指,用指节敲了敲他脸上的面具:“你年纪不大吧,那么幼稚,还这么容易.....害羞。”
这别扭的性格,还真像某些问题学生。
趁他没来得及恼羞成怒,她仅一停顿便率先转移话题:“都说梦是潜意识的表现,那我能不能通过这里找到藏在我潜意识里的记忆?”
狐狸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嘴巴微张,却立刻被快速更改的话题憋得说不出话,只能闷闷应声。
这次他刻意收敛了力气,反倒给动作添上几分暧昧色彩。觉察到时急忙转头松手,慌乱佯装轻蔑:“呵,可不管怎样,五天后你都会彻底忘记。”
“总比留下遗憾好得多。”大概摸透了狐狸的性子,宁念笑容温柔,眼神染上些怜爱,拍了拍他的手背,凭空幻想,塞给他一罐可乐。
“作为鬼差应该难得空闲吧。你先歇歇,接下来的交给我。”
关于梦的掌控,宁念无师自通,集中精力便显化出电影的大屏。
一句鬼差不需要休息被狐狸咽回喉咙,手指够上拉环,摩挲面具下颚处许久,摇头缓缓收了协助幻化出场景的手。
“我带过的小朋友都喜欢喝这个,我想你也不会例外。”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在刚刚显现的沙发上,顺手脱下风衣给他盖上。
外套刚被脱下,还残留着体温。狐狸恍神,攥住衣领的手不由加大力气,几个呼吸后才有所反应,把衣领与自己的脖颈对齐。他松手,瞧见几道自己攥出的褶皱,面具下的眉头皱起,抚平折痕的指尖被心跳扯得轻颤。
“对了,我们不是变成鬼了吗?怎么还有温度?”宁念操控银幕,想起方才奇异的感触,顺口问到。
她没有回头,他却自乱阵脚猛地坐直身体,自嘲地低声轻哼,开口回答:“我们都是灵魂,感受到的是自然魂魄的温度。”
“这是令人难忘的时刻,接下来要受到表彰奖励的是上学年的优秀代表。他们用乐于助人、品学兼优的实际行动为自己的人生写下了值得称赞的篇章,更是全校同学最好的榜样,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他们表示祝贺!!”
主持台搭配红色地毯,背景音乐激昂奋进。闭眼集中精力的宁念老脸一红,低下头自顾自地摇了摇以摆脱羞耻感,睁眼探头看向大屏,面露怀念。
只是尝试随便回忆点什么,竟然就想起了自己高中颁奖的场面。既然如此,看看也无妨。
“他们是:三好学生——景凌天。”
长相斯文俊秀的少年穿着校服,伸手稍稍整理衣领,规矩地走上台去。
满脸稚气的学生宁念面露憧憬,目光紧紧盯着上台的少年,被叫到名字时才回过神来,脚步匆匆地在景凌天身旁站定。
“老师,你很喜欢他。”狐狸的声音幽幽从后方传来,听起来有些发闷,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有几分隐含的莫名恼意,仿佛在对自己生闷气。
“谁年轻时候没有个好感对象呢?”宁念笑吟吟地回过头,径直坐在狐狸旁边,震得弹簧吱呀作响她也没管,笑着用手指碰了碰他的面具。
什么年龄的人都总会有些八卦心理,见到这画面提问也不奇怪。宁念如此思考,看狐狸的眼神愈发像是在瞧晚辈学生。
“都是小时候的事,七八年不联系,我都快忘记大部分高中同学老师长什么样了。”
“狐狸的性格这么酷,应该会有不少小姑娘喜欢。你有没有喜欢的小朋友啊?”
“没有。”狐狸回答得很快,头也跟着摇动,只是半途被自己察觉,僵硬地停了动作,抓住她伸出的手不愿松开,语调生硬地开口,“我们还剩下六十小时三分二十八秒。”
“时间过得可真快,不过这说明你很快就能顺利交差了。”宁念试探性地动动手腕,见他并没有松开的意思,叹了口气,“打扰到你的工作,抱歉了。”
这又是怎么了?真是捉摸不透。
“没有打扰。我是说.....这是难得的休息。”狐狸的手有些颤抖,身后雪白狐尾焦急地左右甩动,“你想重温什么记忆可以找我帮忙,别.....”
“别一个人浪费时间。”
他呼吸紊乱,心脏砰砰乱跳,面具下的眼眸不停眨动,一双手不知该握拳还是松开。他把这一切归于一种没由来的愤怒。
“我想重温的?”宁念低头,看向手中板夹上蹩脚的涂鸦,忍俊不禁。
银幕开始播放,画面上俨然出现两个正在打架的少年。
“再打啊!你是只会害死周围人的丧门星!杂种!我就不该靠近你!”
被打的少年虽处于下风,但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不愿落于下风。
打人者正要挥出下一拳,却被褐色板夹阻挡。拳头打裂板夹,被破损边缘划破些皮,在另一位眼前停下。
砰!
占上风的少年被藕断丝连的板夹敲了脑袋,发出巨响,却并未感觉很痛,狐疑地抬起头。
“都多大了还打架,来我办公室一趟。”刚参加工作的宁念想不到第一周上课就能遇到这种,事,翻了个白眼,握住打人少年的手腕,“尤—其—是—你,傅清池,你是我负责班级里的,对吧?”
彼时的傅清池和宁念差不多高,敲脑袋还算简单。
少年闷闷地“嗯”了一声,及时伸手接住终于坠落的半截板夹,把它递给宁念。
办公室里寂静的可怕,大概由于宁念及时制止,被打少年只是腿和胳膊紫了几块,其余并无大碍。
“谁先动的手?”
“我。”傅清池冷淡地举起一只手,瞥了眼身旁畏畏缩缩的少年,“他骂了我。”
“是他先说我蠢,我才....”少年还在抽泣,回答结结巴巴。
对于这点,宁念有所耳闻。傅清池说话过于耿直,甚至到了不太礼貌的程度。这个年龄的少年人心高气傲,可听不得这些,大多都对他没什么好感。
让少年先回去,办公室里只剩下傅清池。宁念挑挑眉,手中的笔转了一圈:“之前也没听说过你打人,他骂了什么?”
“没说什么。”傅清池背着手,目光只盯着桌上短成两半的板夹。
宁念看着屏幕画面,叹了口气。
那孩子骂的,远远都能听到,傅清池虽打他却还是帮他隐瞒下来。
后来她与秦雯雯八卦时才得知,那少年是和人网恋,情到浓时方才发现,对面的那人并不是所谓的同龄姑娘,而是恶作剧的隔壁班男同学。
那会儿傅清池还有意替他隐瞒,再过几天,这秘密就被少年本人散布差不多了。
从这方面看.....傅清池说的到没错。
“总之,不管有什么原因,不能靠暴力解决问题。”银幕里的宁念打开抽屉,窸窸窣窣翻出盒创口贴,摆到电脑旁边。
“把手给我。”
“没必要。”
傅清池态度强硬,甚至向后退了一步,被宁念起身拉住胳膊,顺势给他手上的伤口贴好创口贴。
“兔子有点幼稚。”傅清池看着创口贴上画着的图案,管不住自己的嘴。
“......那不是兔子,是狗。”宁念和善微笑,抬手轻捶了一下桌子,平复情绪摆出温柔模样,“你有没有尝试过改变一下说话方式,比如.....用词委婉礼貌些。”
他点了点头,态度到挺乖巧。
“这很难。”
回答不尽如人意。
“说话直率不见得是个坏习惯,但对人基本的礼貌尊重还是要有的。”到底还是新人,宁念苦恼地挠了挠头,一时半会想不到应对之策,“如果实在做不到以礼相待......忍着别说出来也行。”
“接近了,但还不是这一段。”宁念暂停银幕,揉了揉太阳穴。
狐狸转头望她,等她从暂时的休息中恢复,原封不动地把手中可乐递了过去:“你忘记了什么?”
“可能是一段创伤后应激反应被藏起来的记忆。”宁念伸手握住易拉罐,却没往回拿,偏头使额前青丝晃至两边,手停在原处,“不喜欢吗?”
狐狸愣了一下,压下谎称不喜欢的念头:“我不方便摘下面具。”
她忽地笑了,睫毛上下翻飞,像两只欢欣雀跃的蝶。
“那也不必勉强。”
可乐重新回到狐狸手里,但拉环打开,里面插了根粉色的条纹吸管。
他目光凝滞,面具下的双眸眨了眨,心跳变得很快,一时仅忘记伸手去接。直到宁念去捉他的手,掰着手指把易拉罐塞进他手里。
狐狸回过神,目光紧盯着自己握住易拉罐的手指尖,压着低沉的语调岔开话题:“还剩下五十四小时三十六分。”
“看来时间还剩下一些?让我再把时间线往后捋一捋。”
“遗忘是对大脑的保护。”他神情忽变得严肃,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反驳一句。
“鬼也有大脑吗?”宁念侧头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肩膀,笑容由灿烂逐渐转变为苦涩,“死到临头,有些事总需要回忆起来的,我想知道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
“......”狐狸瞥了一眼屏幕,攥紧罐子眉头微皱,剩下一片静默。
屏幕再度运转,展示下一幅场景。
太阳走到西边,天空落下蒙蒙细雨,阴云交织留下寸缕阳光,宁念攥着班主任给的地址,沿楼梯一路向下,走到一间地下室门前。
说是家访,那老师却唯独留下地方偏僻的这几家。直到宁念提起,他才不情不愿地写了名单,只道自己没空。
她在名单里瞥见傅清池熟悉的名字,想着周末空闲,帮帮忙也没什么。这一家访,就访了大半天。
地方偏僻可真不是说说而已。自行车骑了半道,还被人给偷走。当年高考结束就该学学开车,不然也不会这么辛苦。
宁念半蹲着看了一眼磨出血丝的脚后跟,后悔没随身携带创口贴,稍微缓口气,站直敲响最后一户的门。
如果地址没错,这里就是傅清池的家。
门被打开道缝。开门见她,傅清池第一反应便是关门,幸好宁念眼疾手快,一手推门一脚卡缝,歪着脑袋制止:“家访,是家访,正常流程你别关门啊!”
图方便扎起的亚麻色低马尾随动作跑到肩膀前,在长途跋涉下松散。头顶横着的麻花辫,被黄昏的夕阳映得金黄。
傅清池动作一滞,被她推开了门。
——“小池,别愣着啊,快让老师进来。”门后传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沙哑。
地下室光线昏暗,天花板上垂下的灯泡还没舍得被打开。唯一的房间中央摆了张小方桌,左边角落里放着锈迹斑斑的煤气灶,右边则是一张铁制的单人床。
傅清池的母亲已两鬓斑白,不知是年龄至此还是劳累过度——大概率是后者。
“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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