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雾气横生，只听得见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和窸窸窣窣，阴魂不散的爬行声。

颜初冉在广袤的虚空中跌跌撞撞地奔跑，双腿已经乏力，但她无法停下。几米之外，一个庞大的多足节肢动物疯狂扭动着长长的躯壳，以一种诡异的速度爬行追杀。忽地，她腿一软，重重摔倒在地，怪物扑将上来，举起螳螂般的前肢钳住她的身子，蝎尾高高扬起。颜初冉惊恐抬头，看见怪物竟然长着一张近似人类的脸，那是安雅的面孔，在放大拉扯中有些变形了，鼓起的复眼滴溜溜地转，咧开的口器滴着涎水，狰狞地靠近。

颜初冉奋力挣扎，但在怪物的压制下动弹不得。她绝望地摇头，却发现怪物的脸庞换了，变成了许老师的模样。许老师表情痛苦，浑浊的眼里落下一滴泪，从牙关里挤出一丝染上电流杂音似的怒吼：“快走！”

身上钳制的力量变弱了，颜初冉恍然回神，趁机挣脱，但右腿被怪物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命。怪物很快又追了上来，这次变成了一张模糊不清的外国人的脸，她被堵到了一处悬崖边上。深渊下，云海浮沉，同样是不可见底的未知之地。

起风了。长风裹挟着腥气向更远方奔袭，颜初冉站在悬崖边，小小的身影化为虚空里的一个黑点。她回头看向逼近的怪物，在长长的螳螂刀勾住她的发尾的瞬间，闭上眼，张开双臂，俯身从悬崖上跃下。

“啊——”强烈的失重感让颜初冉从噩梦中惊醒，她浑身冷汗地坐起，恍惚半晌，才意识到方才只是梦境，自己正在家里的床上。手机显示时间：凌晨3:20。

蹲在角落里充电的家务机器人小音也被惊醒，帮她打开了床头的台灯，温暖的灯光霎时照亮房间。它鼓捣片刻，又乖巧地端来一杯热牛奶，机械手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颜初冉摸了摸小音圆圆的脑袋，小口小口啜完了牛奶，心跳终于放缓。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好像没有下指令，让小音去做什么。

颜初冉转头，疑惑地看向小音，小音也歪着头回看她，眨了眨卡通眼睛。

颜初冉试探：“Alex？”

“小音”奶声奶气道：“是我。你做噩梦了？”

颜初冉还有些心有余悸：“有只很恐怖的大虫子追杀我……我跑了一路……然后掉下了悬崖。”

“看来安雅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不小。”

“你给我留的阴影也不小啊！”颜初冉小声吐槽，“48层你说跳就跳？”

她还记得那时的感觉。从上往下望，绿化带上的彩灯变成细细的一条线，几乎要看不见了。还在忙碌的运货机器车缩小成黑色的蚂蚁，勤勤恳恳地来去。颜初冉一阵眩晕，她本来就恐高，此刻非常庆幸自己死死搂住的是个机器人，不然对方可能就有被勒死的风险了。

不等她再有什么反应，机器人干脆利落地纵身一跃，尖叫瞬间淹没在呼啸的风声中。她拼命把脸钻进机器人的肩膀里，不敢睁眼，整个人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嵌进钢铁身躯中。

奇怪的是，下落的速度并没有颜初冉想象中的那么快。她自我建设了一会儿，鼓起勇气睁眼抬头，发现机器人另一只强健的手臂深深插入了大楼的玻璃幕墙中，随着坠落迸发出摩擦的火花，发出“滋滋”的声音，原本平整的幕墙碎片四溅。可是很快，机器人的手臂就破碎不堪了。Alex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又伸腿卡进玻璃幕墙里，再往后是半个身子。

Alex：“机器人要报废了，落地后我来接你。”

楼底下，先前那只环卫机器人发现了异常，明显被吓了一跳，自顾自转了好几圈，脸部显示屏上终于冒出一个小灯泡。它急匆匆地赶到颜初冉他们正下方的草坪上，从自己的嘴巴里抽出一块今晚刚回收的展台幕布，双臂伸长将布展开，试图做成一个缓冲垫，眼巴巴地望着不断下落的两人。

Alex注意到了这个机器人，配合着在即将撞地时轻轻把人一抛，环卫机器人慌张地移动，颜初冉被幕布接住，又反弹到了草坪上。机器人则撞碎了一旁的花坛，把地面砸出一个浅坑，随即起火。颜初冉晕头转向地爬起，与正在灭火的环卫机器人大眼瞪小眼。

“Alex？”颜初冉不可置信地问，“你不会让我藏进这个垃圾箱里吧？”

“嘀”，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鸣笛。颜初冉扭头，看见一个快递机器人无语地停在附近，打开了快递舱的大门。

“打扰了。”颜初冉双手合十着后退，爬进快递舱内，机器人带着她快速离开了园区。

Alex：“经过我的计算，考虑到风阻和玻璃幕墙的摩擦力等因素，我们有足够的缓冲距离，你不会有事的。”

颜初冉反驳：“我的身体没事，精神很有事！”

“因为深度融合，我的精神意识也受到了一定的损伤。”

颜初冉卡壳，确实。她呐呐道：“后来怎么样了？”

Alex：“机器人的主人相当不高兴，把Robotech三层楼从里到外搜了一遍，对他们秘密研究的新义体也很有意见，给保守派找到了新理由阻止人体改造合法化。恐怕邵声也没料到，自己前脚出门，后脚家就被端了。”

“不知道库尔茨知道安雅死了会怎么样？”

“这样忠诚的手下，愿意舍弃身体把自己改造成战斗武器，只怕是不好找。估计库尔茨现在正因为赔了夫人又折兵而生闷气呢。但是他明面上不能有任何动作，毕竟你可是保守派精神领袖之女。”

“活该！”颜初冉愤愤道。

她又思索了一会儿：“我总觉得这次有哪里不对劲。”

Alex：“你确定你现在的情况适合讨论这些吗？”

“但是我怕我再睡一觉就记不清楚了。”

小音趴在床边，作出洗耳恭听状。

颜初冉回忆：“安雅一直在追问我许老师的下落，好像库尔茨认为她是假死脱身。可是按照我们的推断，许老师不是被Robotech抓走然后害死的吗？”

“她原话是怎么说的？”

颜初冉凭记忆复述了一遍。

小音的机器手无意识地抵着圆润的下巴：“我们之前的推断是，我母亲是因为知道Robotech太多秘密而被灭口的。这只是个猜测，并没有任何证据。所以确实有可能……”

颜初冉接过话：“可能Robotech真的不知情？那真凶又会是谁呢？”

她哀叹一声，头顶愁云惨淡，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Alex检索了一番：“目前没有合理的怀疑对象。”

颜初冉举手：“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

“你说我母亲失踪的日期？”

颜初冉点头：“照你所说，许老师半年前就离开Robotech逃回国了，为什么都过去半年了，她才遭到暗杀？”

Alex：“有可能Robotech一直没有找到她的下落。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没有线索。”

颜初冉倒回床上，觉得自己用脑过度，头有点疼：“我想睡了……但又有点睡不着。”

Alex在小音的数据库里搜寻：“这个机器人有哄睡功能，需要给你放一首摇篮曲吗？”

颜初冉缩在一团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坏笑的眼睛：“放多没诚意，不如唱的。”

“……”

就在颜初冉想开口说自己在开玩笑时，小音别别扭扭地出声了，稚嫩的童声也掩盖不了唱歌人五音不全的事实。

颜初冉：“噗……哈哈哈哈！”

一曲毕，小音面无表情地关了灯：“晚安。”

颜初冉躺了一会儿，可闭上眼就是怪物安雅狰狞的画面。她辗转反侧良久，忍不住小声问：“你还在吗？”

Alex：“在。”

“你会做梦吗？”

“我不睡觉。”

颜初冉惊讶道：“那你24小时一直醒着？”

“不是24小时，”Alex纠正，“我的一天是27397年。好在我只记得其中的一小部分。”

颜初冉开启夜聊模式：“那这些时间，你都在干什么呢？”

Alex的声音有些低：“看看世界每个角落都发生了什么。不过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都挺无聊的。”

“光看着？没人和你说话吗？”

Alex：“我只和你一个人类说过话。”

颜初冉有些受宠若惊，指尖开始在被角上绕圈圈：“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聊天呀？”

“人类一天到晚就关心自己眼前的芝麻大点事，我没兴趣听。”

颜初冉手一顿，暗暗翻了个白眼。她又想起审讯的房间，问：“今天我在模拟舱里看到的，那个黑色房间坍塌之后的白色虚拟空间，就是你平常待的地方吗？”

Alex：“那是安雅设置的一个内部虚拟空间，和外界是隔离的。我平常待在开放的互联网里。”

身为码农，颜初冉好奇心顿起：“你看到的互联网是什么样子的？也是白茫茫一片吗？”

“不是。实际上，还挺好看的。”Alex想了想，“一切都具象化了，你能看到数据在网络通道中实时流动，服务器忙碌运转，还有那堵高耸入云的墙。如果从高空鸟瞰，整个互联网世界流光溢彩，就像是一幅璀璨的星图，这里熄灭，那里亮起。有点像宇宙文明的更迭。”

“听起来好美。”颜初冉心驰神往，“真希望我也能亲眼看一看。”

“可以。”Alex平静道，“但需要一个类似Robotech的模拟舱那种接入设备。我去找找，如果有卖的话帮你订购一个。”

颜初冉被惊喜砸晕，雀跃地坐起，随即想起一个问题：“我没有钱。”

Alex无所谓道：“数字而已，想要多少有多少。”

“这不太好吧嘿嘿嘿……”颜初冉猛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之前给我转的一百万后来怎么不见了？”

Alex：“警察检查你的手机，我临时帮你掩盖掉了，还在你的账户里。”

颜初冉打开手机确认无误，终于放下心来。她握着手机，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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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