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黄映之

过了戌时,外面的天才将将发暗。

为嫣让静梅掌灯,屋内顷刻光亮了起来。

她回身拉出妆奁下面的小抽屉,拿出里面的刻刀和雕了一半的菩提子。

静梅见为嫣手里握着斜口雕刻刀,低头一板一眼的模样,认真极了。

她的短鼻子皱了皱,满是心疼的语气,劝着为嫣不要再刻了:“小姐,你的手都划伤了,过几日再刻吧”

为嫣身心倾注在手中的小气器物里,她看着初见雏形的骰子,不由想着映之姐拿着它的样子,便心生欢喜。

心中虽欢愉,但她压了压语气,让人听不出与平时的不同:“无妨,映之姐的生辰快到了,要在那之前做好”

静梅的食指和中指伸到妆奁内,夹出妆奁内的红豆。

她眯着眼,细细打量着指尖的小东西,不明白小姐为何送这玲珑骰子。

黄映之的爹可是三品中书侍郎,家里怎会缺个骰子。

“小姐,依我看,你倒不如送个别的,还显得贵重些。黄侍郎家大业大,若是映之小姐瞧不上这东西,可如何是好?”

为嫣抬头眉眼弯弯的望了眼静梅,想起上元节那日。

因着平阳君打了胜仗,远在边疆的丈夫、父亲和儿子都回家与亲人团聚,今年的上元节比往年还热闹。

城内,沿着主街上挂满了字谜,说书人激昂讲着边疆趣事,卖糖画的小贩身边围满了人,杂耍艺人嘴里喷出的火花引得百姓啧啧称奇。

金光寺旁的护城河上,飘满了祈福花灯,孩子们提着各式的纸灯,在坊间追逐嬉戏。各家府上的公子小姐们也都踏至街头。

天气寒冷,为嫣外面罩了件嵌着一圈白色兔毛的浅蓝色连帽斗篷,她和黄映之走在熙攘热闹的人群里。

一片飘落的雪花,落在为嫣弯翘的睫毛上。

“为嫣!你看!下雪了!”黄映之一声惊呼,让为嫣抬头看向天空。

飘飘洒洒的银雪落下,和远处缓缓升起孔明灯浑然一体,为黑寂的夜空增添了一抹色彩。

为嫣莞尔,朱唇轻轻蠕动,白雾从嘴边升腾而起:“今天的雪,让我想起我们初次见面那天”

黄映之的黑色狐裘上沾了雪,她侧头望着为嫣,透过为嫣清晰较好的轮廓,仿佛看到那天跪在雪地里的倔强女孩。

她弯起双眸,深吸了口气,感叹着:“是啊,时间过的真快,已经五年了。那时你和我不过才豆蔻之年,如今都已经到了待嫁的年纪”

听了黄映之话,为嫣一点点收起嘴边的笑,眸光也落在地面,心尖涌上一阵苦涩。

为嫣心里知晓,就算自己不嫁,可映之姐总是要嫁人的。她们就像眼前的飘雪,注定落向不同的地方,或是融化,注定不被容于这世间。

黄映之拉了拉脖边的狐裘,她看向天空,笑着说:“不过,又有谁说,女子非嫁人不可呢?”

为嫣不语。

黄映之轻呼了口气,她仰头,眼底映出天上的圆月,温柔的语气中带着坚定:“为嫣,我不会嫁人,会一直陪着你”

为嫣听过黄映之的话怔了怔,她望向身旁的人,心中平静的海面激起阵阵波浪,敲打着岸边的礁石,连带着岸边都变得湿漉漉的。

仔细想想,似乎从未有人未她停留,母亲自她很小便不在了,父亲不曾在意她,往后静梅也会嫁与他人,老了的胡妈也是要回到儿子身边颐养天年。

她年纪虽不大,但却早已明白,这世上,凭谁也不会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

人总是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再孤零零的离开。

为嫣处世清醒自持,这一瞬,却还是贪恋了明知不可能的事。

母亲离世后,为嫣再也没许过愿。

眼下,她只盼着黄映之的话能成真。

黄映之感受到为嫣的目光,她抬起手,用手指俏皮的刮了刮为嫣的鼻尖“傻愣愣的”

说着,她拉起为嫣的手,走向别处“我们去那边的摊位瞧瞧”

她们牵着彼此的手,徜徉在街上,少女的欢笑声融进上元佳节的喜庆和热闹。

走到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前,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因靠手艺吃饭,老人短粗的手指像是棒槌,上面满是皲裂,他拿起一个串子招揽着为嫣:“姑娘,来看看呀”

黄映之听闻后,走上前,好奇的瞧了瞧。

她拿起一个在眼前晃了晃,认出手中的物件,缓缓念了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说完,她看向为嫣,笑着问道:“为嫣,你可知其中含义?”

为嫣盯着黄映之狐裘上的雪花,耳尖有些粉腻,小声回答:“嗯”

黄映之握紧了为嫣的手指,她上前一步,几乎贴上为嫣的鼻尖,笑着说:“要不,今年我生辰,你便送我这个吧!日后,我便天天将它戴在身边,见到了它,便如同见你一样”

为嫣心中念着黄映之的话,不觉加大了手下的力度,嘴上回应着静梅的话:“映之姐自是什么都不缺。生辰礼重的是情谊,买来的东西,自是比不上亲自做的”

静梅没作声,转身咂了咂嘴,她对黄映之说不上讨厌,只因多年前黄映之,也算搭救过为嫣。

此事还要从她们的父辈说起。

黄映之父亲黄铎和林复本是同乡,黄铎家境殷实,往上三代都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富商,而林复的父母则是黄家的雇农。

林复少时,时常跟在黄铎身后,倒不是他想亲近黄铎。不过因是家里孩子多,他常吃不饱饭,想着跟黄铎混些吃食。

黄铎这人也算大方,只因父亲常对他说“散尽其财,富好行其德”,他每看到林复饿的手脚发软,都想起这句话,便将那些吃不下的吃食都给了林复。

等到他们再大了一点,便不能时常一起疯玩。因是黄铎到了读书的年纪,黄家为他请了私塾先生,希望他能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林复跟在黄铎身边久了,自是黄铎做什么,他都要学上一学。

他回家后不吃不喝,大闹了一场,同父母说要读取功名,在他软磨硬泡之下,家里人终是同意了。

到了科考那年,黄铎一举上榜,成了当年的探花郎,回到乡里好不风光,而林复却是落了榜。

又过第三年,林复才险而中了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好在他当年运气好,皇帝刚处置完大批贪官,京里各处缺人,他便留在了京中做事。

林复为人见识短浅,在官场上畏头畏尾,无所作为,只求能安稳有个官做。

他还是从七品小官时,黄铎已是正五品通政府参议,两人平时少有往来。

说来也蹊跷,五年前的冬天是个少见的寒冬,适逢那日天寒地冻,黄铎突然带着黄映之来府里看望。

冰天雪地,为嫣在正堂前罚跪,因是林慧说她拿了自己的玉钗。实则是林慧打碎了玉钗,怕被大夫人责骂,便把事情怪在了为嫣身上。

为嫣幼时倔强,任由大夫人怎么逼问,对自己没做过的事,她拒不承认。

大夫人拿为嫣没办法,只好让为嫣跪在外面,叫她跪到承认偷玉钗为止。

当时可愁坏了静梅和胡妈,外面太冷,若人在外面待上一刻,便会冻得手脚僵硬,再跪下去,为嫣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胡妈急得直掉眼泪,她手掌抹着眼角,呜咽着说:“罢了罢了,我去和大夫人说玉钗是我拿的。天这么冷,再这么下去,为嫣会被活活冻死”

静梅小时便忠勇,她亦见不得为嫣在外面受苦,便自告奋勇的向外走:“胡妈,我去说!大不了挨顿打。我这条贱命,若能换小姐的命也算值当!”

在胡妈眼里,静梅和为嫣还都是个孩子,这种事怎会让静梅去呢。她不肯让静梅去,在背后叫静梅停下,见静梅不回头,便追了出去。

静梅听着背后的声音,只好疾步踏进院子,却意外撞见了刚入府的黄家父女和林复。

黄映之盘着发髻,里面穿着鹅黄色的袄子,外面是同色的披风,一副世家小姐知书达理的模样。

她将为嫣扶起,把自己手中的手炉递给为嫣,关心道:“妹妹,快起,天这么冷,怕是要冻坏了”

林复从不理后宅之事,大夫人的所作所为,他全然清楚,但也不曾过问。只因大夫人本家有些油水,他还指望着大夫人能用本家的钱补贴林家。

同乡首次登府,便看到家中这般情景,让林复有些挂不住脸。

听闻前因后果后,他大手一挥,那摸样像是在一掷千金,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银子,让大夫人重新买根玉钗。虽是花了些银两,让他有些心疼,但在黄铎面前争回了点面子,还算值当。

大夫人见林复拿了银钱,此事便这般过去了。

但,静梅也谈不上多喜欢黄映之这个人,她总觉得黄映之对为嫣说的话太飘渺。

黄映之有三个不争气的嫡亲弟弟,他们不读圣贤书,每天钻到坊间胡同里赌钱、斗鸡、听小曲,惹得黄铎隔三差五的摔茶杯。

黄家的儿子们虽不中用,但黄映之却是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每次黄铎提起自己的女儿,脸上全是欣慰的笑意,还常说:“要是映之是男儿定能传我衣钵”。

因自小和家中男孩一起学习,她便养成了不服输的性子。

男子能做到的,她觉得自己亦是能做到。

黄映之只要见为嫣,便会讲家里的弟弟如何惹黄铎不悦,自己又是怎样做的比他们好。

每到此时,静梅便会觉得为嫣像似一个渣斗,黄映之把那些不要的残羹剩菜都扔到里面。

除此,黄映之还总和为嫣讲那些老子、庄子,还有一些静梅听不懂的话。

在静梅看来,为嫣在这宅院里,离那些什么这个子,那个子太远。

倒不如,告诉为嫣怎么对付大夫人那个老妖婆。

静梅的思绪回到眼下,她掂量着手中的小小的红豆。

她知道为嫣自小淡漠,和谁都是有些疏离。

为嫣能耐着性子做这物什,看来是用真心待着黄映之。

只希望黄映之不要辜负了为嫣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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