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牡丹亭》

「其一」

“玄姑，这些钱够买返梦水吗?”

黄泉府的玄姑执掌渡梦司。阴间的游魂想要托梦给阳间的亲人，就得备好纸钱去买她调制的返梦水。这也算黄泉府的主要营业，和孟婆在往生桥上支个摊子的公益活动还是有些区别。

听见生意上门，玄姑抓起青木算盘，打量起发问的女鬼。

玄姑在这渡梦司也自称是见多了游魂鬼怪，却少见这般灵动可人的女鬼。

素衣白裳，如缎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双眸顾盼生姿，娉娉袅袅立着，就如水仙花一般。

那女鬼盈盈一拜，道:“小女子方萋萋，见过玄姑。敢问这些钱够买返梦水吗?”

“够啦够啦，”玄姑拨拨算珠，递给方萋萋一瓶，随口问道:“要托梦给何人啊?

方萋萋一听，娇憨地笑道:“托梦给我夫君。”

玄姑闲来也无聊，起了八卦的心肠，打趣道:“提起夫君这么高兴，看你出手也阔绰，想必在阳间时你们夫妇定十分恩爱吧?”

方萋萋更是不好意思，偷偷别过脸去。玄姑看着她不禁想起了遥远的自己的年轻岁月。

方萋萋开口，声音灌了蜜似的:“我夫君待我很好，夏天怕我热着，冬天怕我冷着，还说……还说我是他心尖上的宝贝，要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一听见“生生世世”，玄姑就有些头大，怎么世间男女都爱用这词儿?她想起上一次也有个女鬼说要和她男人生生世世在一块，后来不肯喝孟婆汤，闹了好大一出呢。

于是玄姑拍拍方萋萋的小手，语重心长:“哎呀，生生世世都是唬人的。你看，纵然你曾与他如胶似漆，而今你身赴阴曹，他又正值风华，日后定是要再娶的。这百年之后，指不定他与谁过下一世呢。托了梦，也算是和前尘做个别，莫再想其他啦。”

“不会的，”方萋萋握紧了返梦水，微微笑着:“他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玄姑看着这个丫头，心想:这般执迷不悟，怕是到时候又要让孟婆为难了。

不过……

玄姑看着方萋萋，花一样的年纪，面容姣好，身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水痕，不像病死鬼一般沧桑，也不似吊死鬼一般骇人，她疑道:“对了，你是怎么死的?”

方萋萋盈盈一笑，显出两个酒窝:“我呀，睡着睡着就觉得胸闷，再一睁眼，就到了这地方，想来怕是阳寿尽了吧。”

是这样啊……玄姑看着方萋萋离开。

虽然仍是有些疑惑，不过这也只是普通日子里的一单普通生意，玄姑一会儿就抛到脑后去了。

「其二」

何家别筑的白布已经撤去了。

但院子里充斥的纸钱焚烧的气味，还是让何程觉得呛人。

萋萋——这名字曾在口中念过多少回，如今他却是一遍也不想念了。

他当然爱萋萋，何程想。

他抚摸着手中的丝帕，她绣的竹叶依然是青翠可爱的。

何程走出别筑，想起当初在戏馆的惊鸿一面。方萋萋藕粉色的戏服，画着杜丽娘的妆面，黄鹂儿一般的嗓音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的眼梢一挑，他的魂一半都随她牵引去了。

他当然爱她，何程想，可是……

“少爷，”小厮打断了他的回想，“少爷，老夫人在府里等您呢。”

回了府上，娘自然是一番唠叨，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如今老了越发固执，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就像分开混在一起的黑白棋子一样，划分得明明白白。

所以自己当初才会被赶出府去吧。

此刻他躺在雕花丝被的床上，只觉得脑袋里空空的，很快起了睡意。

“咚”

香炉从桌上滚落，香灰和着纸钱，一地狼藉。

何程睁眼环顾四周，别筑白布被风吹得翻飞，纸钱味还是如此呛人，黑色的棺木如一块玄铁压在何程心上。

原来，又做回府的梦了吗?

对啊，是梦。萋萋不是昨天刚刚过世吗?

萋萋两个月前就病了，一直看病吃药也不见好。他记得昨天他在药房煎药，然后端着药回卧房，萋萋就已经不在了。

“何郎!”这声音在他身后兀地响起，如此熟悉，何程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怎么可能?!何程僵硬地回头，入眼地便是那一对酒窝的笑脸。

她明明已经死了啊!何程想，我明明……

“何郎!”方萋萋嫣然一笑，扑进何程怀里。

何程吓得跌坐在地上，慌忙推搡着她，却被萋萋的双臂死死箍住。

他惊慌失措，也顾不得说了什么，大喊大叫道:“我是爱你的!萋萋，我是爱你的!可是我娘不喜欢你我也没办法啊!自从搬进别院以来你就病了，吃饭、看病、买药，哪样不要钱!能变卖的东西早就卖完了，早就没钱了啊!!”

“我……我堂堂何二少爷你难道让我去做工？你忍心让我去做工？!可是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我明明……我明明……”

我明明把你杀死了啊!

我在药里下了毒，我扶着你，看着你把药一滴不剩地喝掉了啊!

何程拼命挣扎，可方萋萋却越箍越紧。

无法呼吸了……

这时，他听见方萋萋在他耳边轻语:“我都知道哦，你加东西的时候我都看到啦，但是我还是把药喝完了哦。”

“何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我啊，当然也是爱你的。”她咯咯地笑道，声音像是浸了毒药。

“放开我!!”何程一脚踹开方萋萋。

“咚”

好痛，头磕到地上发出响声。

何程惊醒，一身虚汗，大梦一场仿佛劫后余生。

而窗外已是天光大亮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