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养之宫中。岁久，颇甚聪慧，洞晓言词，上及贵妃，皆呼为雪衣女。

——《太平广记·谭宾录》

「其一」

皇宫的日子确实是比岭南过得安逸。

此刻夜雨瓢泼，雷电轰鸣，雪衣待在温暖的库房的金丝笼里想。

不过有得有失，虽然只能蜗居在金笼子里，不能自由自在地在碧天飞翔，但换得这衣食无忧的日子，倒也算不得赔本。

雪衣想，而且这个新名字也很好听。

“有所得必然有所失。”

雪衣剥啄着白羽，张开红玉般的喙口出人言。

一旁的侍女喂食的手微微颤抖，那侍女慌忙跑到同伴身边，悄悄耳语:“我见它哪里是只鸟儿，分明似个妖怪。”

我当然是妖怪啊，雪衣想，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吃人，不过图点鸟食罢了。

不过，最近日子过得很无聊啊，雪衣瞥了一眼胆怯的宫女，心想贵妃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自己了。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玩物，随便玩玩也就腻了。

雪衣回忆起上一次它吟出李白的《清平乐》，皇帝和贵妃还赞不绝口，那几日鸟食也好了不少，它也难得地被允许在花园里飞动。宫人们见了它，谁不亲昵地叫上一声“雪衣女”呢?

雪衣扑棱了两下翅膀，方才注意到那两名宫女已经悄悄退下。

室内奇珍异宝无数，雪衣眼珠子灵活地一转，看到了珊瑚盆景间挂着的小小粉色荷包。

大概是方才宫女落下的吧。

它用红色的喙啄一啄鸟笼的挂锁，笼门便慢慢地敞开。雪衣飞向那枝珊瑚，在触及地面时，化作白衣红妆的女子。

好歹做了多年精怪，雪衣抖抖衣裳，自己的的本事才不止是吟诗学语呢。

她把玩着粉色的荷包，流苏穗子在她指尖跃动，一会儿便松了线。

果然还是有些无聊啊。

这时，雪衣听见身后“扑通”一声，方才喂鸟食的宫女跌坐在地上，雨夜惊雷劈下，照亮了宫女恐惧到煞白的脸。

是来找荷包的吧。

雪衣回头，将食指放在红唇一点，做出噤声的手势。她偏头微微一笑:“你看到了。”

“别吃我……别……别吃我……”宫女不敢违抗雪衣，一个劲地磕头，小声地啜泣着。

“我为什么要吃你呢?人肉一股泥腥味，不如鸟食好吃的，”雪衣玩味地笑着，“你看到了，但是你要是为我保密的话，……”

她红唇轻启:“我就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哦。”

“愿……愿望?”

“对啊，什么都可以哦，钱财?美貌?还是说杀人?说吧，你有什么心愿呢?”

“我……我想成为贵妃……”小小宫女狼狈地跪在地上，颤着身子说出荒谬的妄念，“是……是你说的，什么都可以的……”

“噗嗤”雪衣笑出了声，她艳丽的唇像是抹了鲜血，眼睛微眯着说，“如你所愿。”

看到小宫女惊愕地抬起头，雪衣感觉愉悦极了。

这不可思议的贪念如此强烈……

人类竟然这般有趣……

「其二」

“贵妃娘娘，小地方破烂，难为娘娘了……”

她知道这是宫女在和她说话，于是她摆摆手劝退宫女。她独自一人径直走向窗边的木头鸟笼。

鸟笼里，雪白羽的鹦鹉歪着头打量她，红喙开合:“珍儿，如果要后悔的话，已经来不及了哦。”

珍儿?

对了，她不就是宫女珍儿吗?

日日被“贵妃娘娘”，“环环”地叫着，这么多年，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原本是叫珍儿的。

这么多年过去，雨夜的那句“如你所愿”依然犹在耳畔回响，“如你所愿”，她当时看雪衣唇角妩媚地勾起，尚不知这句话里藏着怎样的毒药。

她当时只知道世道不公。

世道不公，有人生来便光华万丈，有人却铜锈一身，出生起便在泥泞里挣扎。

同为子女，父亲把她卖给宫人，为了换得几两银子养活胞弟。

同期入宫，其他宫女都被安排到了主子身边，独她仍干着粗使宫女的活。

同为女子，她青春年华只能在深宫里蹉跎，将来老死上阳宫。而另一个女人却风华绝代，享尽天下宠爱，连君王都为之沦陷。

贵妃真是快活啊，珍儿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当自己被大宫女辱骂掌掴的时候，当自己看着俊朗的侍卫在眼前走过的时候，当看到贵妃金钗步摇在阳光下闪耀生辉的时候，当贵妃尤嫌岭南快马送来的荔枝不够鲜的时候，当贵妃醉而笑倚在皇帝怀中的时候……年少的珍儿总想，当贵妃真是快活啊。

就算是这样，当雨夜过后的第二天，她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贵妃模样，而长着自己样子的贵妃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时，珍儿还是吓了一大跳。

她如何不害怕——那妖怪说如愿，她竟然就真的和贵妃互换了身体，而真贵妃一边发疯般地掐住自己的脖子，一边哀嚎“把我的脸还回来”……

“来人!!救命!!!来人啊!!”这一幕被大宫女看到，慌忙高呼。

她亲眼看见那个长着珍儿脸的贵妃被侍卫抓住，推搡间撞到桌角一命呜呼。

而她被宫女抱住，她们对她说“贵妃娘娘莫怕。”

这一切如此疯狂，如梦境般不真实。

她稳了稳心神，才学着贵妃昔日的模样开口:“快去……去找陛下……”

如今想来，那却是她贵妃人生的第一句话。

“当贵妃真是快活啊”她起初想。

可很快，她就发现了锦衣玉食珠光宝气之后的诡秘血色。

她扮演着另一个女人活得小心翼翼，自己身边的宫女不知不觉被换掉了，她喜欢的宫女掉进突发暴毙死去，清高不染尘的梅妃总有很多手段给她使绊子，她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却被朝臣议论纷纷，自己依附着皇帝，可皇帝却有很多选择……

成为贵妃的她，胆颤心惊，如履薄冰。一步错，便是深渊无底，粉身碎骨。

于是，她也开始杀人，她杀死了对她起疑的宫女，杀死了柔美人的胎儿，杀死了向梅妃通信的翠玉……

等她回过神来，一双手已经和血染灰。

而今，潼关失守，安禄山大军直入长安。皇帝携她和一众人等已经奔波逃亡多日了。当时逃出宫中情况紧急，她却不肯抛下雪衣，匆匆抱在怀里带出来了。

“你后悔也来不及了哦”雪衣声音尖锐，将她从回忆里拉回现实，戏谑道，“尊贵的贵妃娘娘。”

她轻轻打开笼子，抱出白鹦鹉，抚摸着它的双翼:“什么尊贵不尊贵，我与你有什么不同，都不过是笼中鸟罢了。”

她双手一抛，像要抛却万千烦恼。那白鹦鹉借着这力气，振翅高飞，再没回头看一眼，很快便隐匿了身形。

“到什么地方了?”她走出破旧的农屋，询问侍女。

侍女柔声答道:“娘娘，前面便是马嵬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