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桃花庵歌》

「其一」

大侠住在桃花庵里。

大侠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往哪里去。他一袭青衫，背着小小包袱，提着一把长剑，就在桃花庵里落了户。

桃花庵建在半山上，人迹罕至，因此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只有门前一棵桃树，树干粗壮，繁花灼灼，颇有生机。

可惜大侠不是文艺青年，要不然对着此景，他必然要吟诗一首，赞美这世外仙一般的桃树。作为武夫的大侠之所以决定住在这里，只是觉得有这一棵树，说不定夏天有毛桃吃。

启明星尚在时，大侠便起床练剑。他的长剑一出鞘便有莹光流动，剑气凌冽。大侠的剑法诡异而精湛，光影流转间，便削下大片繁花。剑影折花，月下扬眉，大侠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像一个侠客。

其他时间，大侠开垦荒地，在一方新土上种下白菜毛豆。他换下青衫，穿上粗布衣，提着水桶在菜园子里穿梭，一瓢水泼下去，溅他一身泥点子。

但大侠似乎只有剑法颇了得，因为他的菜地在大半月后完美地表现了什么叫“草盛豆苗稀”。

夜晚月明星稀，大侠搬了凳子，端了撒着枸杞的热水，坐在桃树下一边泡脚，一边思考优质时蔬种植方法。

春寒料峭，泡脚让大侠十分满足。但大侠一想到自己竟也到了枸杞泡脚养生的阶段，又觉得莫名低落。肆意无边放浪形骸的少侠时代似乎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大侠叹了口气，打算回屋睡觉，然后转身把泡脚水倒在了桃树根上。

“咳咳……呸呸……呕…我艹（哔——）了狗了……”

大侠很确定这半山上只有他一个人住，而此刻月下树影抖动，让这段不知从何处来的嘴臭格外诡异。

“什么人？!出来!”大侠裤腿都没放下，拔剑出鞘。

自庵门前的桃树干中发出嗡嗡的声音，树冠猛烈地晃动起来。落英缤纷中现出一个红色的男子身影，身长玉立，翩翩公子哥儿样。

“呵，无知的人类，吾乃桃花大仙。膜拜吾，吾就原谅汝之无……”

大侠没等他说完，抄起家伙就是一顿毒打。那红衣骚包在地上抱着头骂骂咧咧，大侠觉得可能还得再来一顿。

哦，忘了说，大侠曾经师承茅山来着，主修物理驱妖。

这一边，桃妖还赖在地上逼逼赖赖:“我艹，你龟孙子，你吃饭没筷子，你喝水呛嗓子，你……”

“别装了，我都没下狠手。”大侠踢了妖怪一脚。

大侠其实觉得有点开心，在这山上一个人住久了，来个会说话的活物，倒也不差。

“淦!本来就是你这孙子先泼我洗脚水来着!”妖怪气鼓鼓地坐在地上，嘴臭不改。

大侠仔细一想，自己好像也有点不对:“那我请你喝酒吧，算我赔礼?”

于是青衫大侠和红衣桃妖达成了共识，红配绿一起喝酒的画面也变得和谐起来。

在这之后，大侠总会发现自己的酒莫名其妙少了一些，酒坛子上常常搁着一枝不合节气的桃花。

大侠闲来也常常找桃妖出来喝酒唠嗑。

“说起来你们人类不总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怎么还来找我喝酒?”

大侠打了个酒嗝:“都差不多吧，人有善恶，妖也是。如果一个人和大家都不一样，也会被当成异类的。”

大侠说这句话时，摩挲着手中的剑，感觉心里闷得难受。

时间过得挺快，转眼就要入秋了，大侠要过生辰了。

本来大侠对生辰没怎么上心，但是听到妖怪说要给他带山下最好吃的烧鸡来下酒。他还是有一点期待。

烧鸡店开在镇子上，大侠怕妖怪想用花枝换烧鸡，临行前还给了他一把碎银子。

大侠在半山上等了一天，桃妖没回来。

大侠等到生辰过了，桃妖还是没回来。

大侠才意识到，出事了。

「其二」

妖与人其实没多大差别，人有人中龙凤，也有流氓人渣。妖有厉害的，一个术法毁天灭地，也有战五渣那种，干啥啥不行，睡觉第一名的。

桃妖属于后者，他活个几百年，术法没学会多少，骂术倒是长进不少。

他以前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但现在被道士缚在阵里，他着实有些后悔。

他不过是下山买个烧鸡，也能碰到道士下山游历小组。

这帮小屁孩被老不死的道士教育久了，看到个妖怪就和见了挖他家祖坟的贼一样，一口一个“斩妖除魔”。

奈何自己术法不精，他们又不怕骂的，他把自己平生知道的脏话都骂尽了，他们还是木头似的没什么反应。

这一点大侠就比他们有意思多了，至少他会用扫帚抽他。

从自己被抓住，又被带到道士观里，这都关了第几天了……桃妖恍恍惚惚地想，真的烦，要杀要剐快一点啊……

阵法每时每刻都在吸收桃妖的灵力，桃妖头晕乎乎的，看着这些小道士比划着剑加固法咒，感觉和大侠的剑法有点儿像。

桃妖想起大侠常常在花月下练剑，意气凌霄，剑锋带着自己的花瓣，飞花盈袖间。那才叫剑法，这帮小兔崽子最多就只是算比划。

他还常常打听大侠那套剑法叫什么名字，但大侠总是不说。

也许是被他问得烦了，大侠就说那他来起个名好了。

他当时暗笑:“看你剑法诡异，不似南方作派，像黄沙迷眼，横扫戈壁。收放间犹如悬崖急勒奔马。不如就叫——马勒戈壁!”

然后就被大侠锤了。

大侠……

其实桃妖活了几百年也不怕死，就是想起自己承诺过给他带烧鸡作礼物，现在做不到了，心里怪惦记的。

“陶深!陶深!陶深……”

谁呀?叫着我的名字，吵得妖睡不着……

桃妖的意识迷迷糊糊，周围的声音嘈杂不堪，有很多人在说话——

“大师兄?!!”

“什么大师兄!不过是叛出师门的竖子罢了!”

“就是他?他就是当年的流光剑贺云山?!”

“孽徒，你当初为了救妖背叛我门，而今又要为了妖孽与我等作对吗!”

桃妖看着大侠，而大侠背对着他，面向仙风道骨的师兄弟们拔剑出鞘。

他听见大侠声音凛然:“我不管他是不是妖，他没做过坏事，他是我的朋友。”

桃妖有点鼻酸:“你放心，烧鸡我一定会补给你的!!!”

大侠不愧是大侠。

他的剑是那么快，招招击人要害。光影紊乱，那些白袍道士便倒下一大片，大侠站在人群之中，长剑一挥，撒下一路鲜血。

杀伐凛冽，再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起剑阵破了阵法，桃妖奋起，跌跌撞撞奔向大侠。

“回去吧……”桃妖倚着大侠，声音有气无力。

“好，我们回家。”大侠用染着鲜血的手，拉着桃妖就走。

“你这一走，人间正派定容不得你!”

桃妖一听这老不死的说话，就觉得心烦。

而大侠掺着桃妖渐行渐远，听了这话，并未回头，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剑。

桃妖的灵力被夺了一大半，不得不回桃树真身修养。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凑在大侠耳边告诉了烧鸡店铺的地址。

混混沌沌，年月流转，也不知今夕何年。

桃妖从睡梦中醒来，人间芳菲已尽，只见满地落花，浓如血晕，艳似胭脂。

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有人踏花而来。

那一袭青衫若柳，一如初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