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生查子?元夕》

「其一」

元宵花灯夜，花枝街上灯影曈曈。

花月正挑着好看的花灯，回头发现林修又不见了，心里不免有些暗暗地失落。

好像越长大，林修就越不喜欢自己。就连这次的元宵节赏灯，也是自己求了他好久，林修才愿意陪自己来的。

花月有时候会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林修的呢？

花枝街里，花家和林家是世交。

小时候阿娘就说她会是林哥哥的媳妇。大人们也常常会拿花月和林修的娃娃亲打趣。

听得这样的话多了，花月也开始好奇起来，这个林修是什么样的人呢？

于是不由地想要见一见。

花家住长街头，林家住长街尾，这两家的人其实并不是常常见到。

本来花月想见林修，大可以和阿娘说一声，想来林家夫人也很乐意带林修同往。

可是一想到阿娘日后定要拿这事说笑打趣，花月觉得不如自己去一趟。

只要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了，偷偷出去又偷偷回来就好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她支开小厮侍女，悄悄地溜出了花家。

到底是个不怎么出过闺房的小小丫头，长街上人来人往，商品琳琅满目，花月本以为照着长街路一直走到底便是了，可谁知越走越迷糊，走至偏僻处，竟连回去的路都忘记了。

她那时年纪又小，不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脖子上还挂着金镶玉的璎珞。

不曾想惹得几个小乞丐红眼，把她围困在巷角落，逼着她把璎珞取下来。

花月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呢？她只知道这璎珞是重要东西，说什么也不肯给。

小乞丐们气急了，甩开膀子就来抢，把花月吓得直哭。

“干什么呢？光天化日抢劫钱财，你们要不要脸？”

一个和花月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从花月身后走来，他左手牵着条大黑犬，右手转着个小荷包，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男孩子拍拍花月，花月知道这人帮着自己呢，立马躲到他身后。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挡我们的财路？！”

他安慰着花月，轻轻取下璎珞:“你们不就是想要这个吗？”

“当真想要啊？”男孩把璎珞套在狗脖子上，对着那狗的屁股就是一脚，看见狗吃痛甩开爪子跑走，他哈哈大笑，“想要就自己去追咯！先到先得啊！”

“我的……”花月看着小乞丐们骂骂咧咧又疾走如飞的样子，也知道是男孩子帮了自己，“璎珞”两个字就咽到了肚子里，“你……你叫什么名字？”

“月儿！月儿！你怎么在这？”远处阿娘匆匆赶来。

“我叫林修!”男孩子双脚生风，倒比乞丐们溜得还快。

后来因为丢了璎珞被阿娘好一顿骂，花月也不觉得难受，因为毕竟是见到了啊。

第二次见面，是居京的祖父告老回乡在自家设了私塾，祖父德高望重，学识渊博，一条街的人家都乐意把小孩送来念书，这其中自然免不了林家。

祖父喜欢花月，便也许她来私塾玩儿。

小花月常常隔着纱窗，偷偷看林修立着书在一片“子曰学而时习之”声中打瞌睡。

一日祖父出门，嘱咐学生好好读书，他去去就回。

私塾里最调皮的孩子发现了躲在纱窗下的花月，揪着她的头发，晃着毛笔，要给她这个小贼画个大王八在脸上。

花月挣脱不开，推拉几番，反而扯得头皮疼，话语间带了哭腔:“你放开我！”

“别闹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林修猛地推开那人，衣服上蹭了好大一块墨，“要是她哭起来，一会儿先生回来有你好受的。”

花月顶着半只乌龟，泪眼朦胧地看着林修。

林修叹了口气，牵着她来到院子里的小池塘里掬了捧水洗脸。

“怎么又是你？你怎么老被人欺负啊？”

花月听了这话，又红了眼眶。

“这样吧，以后你就做我的跟班好了。我会保护你的！”林修声音稚嫩，却坚定无比。

花月听了这话，终于破涕为笑。

起初，林修是很护着自己的。

后来不知怎么的，私塾里的孩子知道了他们的娃娃亲，一见到花月来了，就打趣林修:“哟林修哥哥，你的小娘子又来看你啦——”。

每次花月的脸涨得通红，羞羞答答地看向林修。

可林修却越来越不耐烦，有一次他揪起带头人的衣领子，狠狠道:“谁说她是我娘子!”

好像就是那一次之后，林修就再也没有怎么搭理自己了。

“啊啊啊啊啊啊！！！！！”

花月想着以前的事情，一时入神，恍惚间听到四周都在尖叫。

她茫然地抬起头，却已经来不及反应。

一架马车失控急冲过来，花月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刹那间悬空了，随后是剧烈的疼痛，视线逐渐模糊。

就在这时，天空绽开巨大的烟火，围观者的尖叫和议论都听不太清了。

陷入黑暗之前，花月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林修的呢？

“以后你就做我的跟班好了……”

对了，就是那个时候啊，那个时候他说——

“我会保护你的！”

「其二」

“喂，这位公子，不给你的心上人买一盏花灯吗？”

林修并不想搭理这个卖花灯的。

方才人挤人，他只回头一瞬，花月就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这个小跟班又不记路，这下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

“公子莫急，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你要找的人很快就会出现的。”卖灯人油腔滑调，拦着林修不让走。

“让开！我……”林修有些着急了，可在看到卖灯人的双眸时，话生生断在了嘴边。

那人的眼瞳竟是血红色的！

林修这才打量起这人来，卖灯人一身锦衣华服，打扮得男女莫辨，一只手推着摆花灯的小车，另一只手把玩着折扇。

那折扇如墨漆黑，扇面上用朱砂画着人面蛇身目光如炬的烛龙。

“我这花灯啊，雕的是青梅竹马，是最适合公子的啦。公子，有些事情错过了，可就不再来啦。所谓郎骑竹马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这是林修在先生的《李太白诗选》里看到的句子。

人们把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男孩女孩唤做“青梅竹马”。

林修想起这句诗时，脑海里常常会浮现出花月的脸。

自己似乎从第一次惹上这个小跟班开始，就没能再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了。

第一次他弄丢了父亲的爱犬，第二次他惹得小伙伴不快，再后来自己成为了大家揶揄的对象……

其实想要摆脱这些坏事的方法很简单，只要不管那个小跟班就行了。

但是一看到她哭，自己果然没办法无视，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惹祸上身。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挺讨厌花月的，他也曾经想过要是她消失就好了。

要是她消失就好了。

“啊啊啊啊啊啊！！！！！”

人群忽然向后涌来，有人在尖叫:“死人了！！！”

花月在哪里？！

林修逆着拥挤的人潮，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山，到达围观中心时愣住了。

地上一滩刺目的红色，她死了。

与此同时，夜市上方的天空腾升起巨大的烟火。火树银花的光彩照亮了花月扭曲的尸体。

没有人顾及烟火坠落，因为地上已经陨落了更为惊人的花朵。

要是她消失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难过？

“喂，公子，”卖灯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不给你的心上人买一盏花灯吗？”

折扇在林修眼前打开，烛龙的眼睛似乎闪烁着光，林修不由地闭眼，好像一下子世界变得安静了。

再睁眼，他又回到了原来被卖灯人纠缠的地方，周围仍是熙熙攘攘。

怎么回事？！是梦？可是那死亡如此真实。林修看向天空，想寻找烟花的痕迹。

“公子，烟花还没有开始呢，”卖灯人的红瞳明灭，“有些事情错过了，可就不再来啦。”

糟了!花月！

林修奔跑起来，他发疯一般地推开前面的行人。

人影熙攘，他看见花月在向他招手了，只差一点点。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咚！”一声闷响。他看见她的身体飞了出去，地上擦出一路血痕。

可恶！

林修手脚冰凉，那不是梦，那是既定的未来！

“唰——”的一声，折扇打开，卖灯人竟然又在他身边，轻笑道:“再来一次吧，公子。”

林修再次睁眼，果然又回到了之前的街头。

他不等卖灯人开口，快步如飞地狂奔起来。

只要比上一次再快一点，只要他可以触碰到她！

“林修哥哥……”林修气喘吁吁地拉着花月的手，心里如释重负，他成功了？！

“快……快走！花月！”

“等等，我的花灯……”她挣脱他的手，跑向了路的中间，失控的马车已经袭来。

“咚！”……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盛大烟花绽开，结局轮番上演。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林修累得跪倒在路上，酒楼里有歌声袅袅传来:“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他那时弄丢了父亲的爱犬，挨了好一顿打，可是他并不觉得难受。

他那时只觉得高兴——原来自己未来的娘子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姑娘。

所以啊，花月，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卖灯人再一次出现。林修扣住他的手:“我知道你能倒转时光，所以这一次能不能回到更早一点？我求求你……”

卖灯人笑道:“既然是顾客的要求，有什么是不行的呢？”

折扇打开，烛龙的眼睛熠熠生辉。

“林修哥哥，我们去那边看花灯吧。”林修睁眼，花月笑靥依旧。

夜幕刚刚降临，灯市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没有像上一次一样故作姿态，而是轻轻牵起了花月的手，看着她微红的脸，说:“好啊。”

他们学着其他人放了荷花灯，买了对方喜欢的花灯，花月吃糖葫芦时粘到了头发，林修也弄得一手糖霜，林修还给花月买了一只簪子，轻轻戴在她的发间。

夜色渐深，再过一刻钟，花枝街的烟火就要点燃。

林修带着花月慢慢走向那一条街道。

他又听到了酒楼的歌声，那歌正唱到上阙，于是林修在心里默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在数到一的时候，林修推开花月，马车轰隆而来。

“恭喜公子破了我的花灯谜呀”

卖灯人不知何时在出现，一把抓住林修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林修跌坐在一旁，马车偏离了方向，撞在了一棵柳树上。

“你……”林修欲再寻卖灯人，却已是寻不见了，只有那一盏雕刻着青梅竹马的花灯落在地上。

花月自灯火阑珊处走来，夜空中烟火绽开，照亮了佳人的笑颜。

林修冲过去抱住了花月，失声痛哭，仿若是一件珍宝失而复得。

花月用衣袖擦拭着他的泪水，可怎么擦也擦不完。

泪水就这样浸湿了春衫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