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胡说物语·捌·诛心】

「楔子」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

不羡朝入省,不羡暮登台。

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六羡歌》

「其一」

很久很久以前,大蛇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时候被人救过性命。

大蛇虽然是妖怪,但是颇喜欢人间的孔孟之道,秉持着有恩必报的心思,跟着那人回家做了他们家的家神。

未曾吃过人的妖怪做家神,一方面能掩盖自己的妖气,多吸吸香火供奉也好早日成仙,另一方面也能帮人家镇镇宅子,驱驱霉运和小鬼什么的。这种事说起来玄乎,但是其实是互利共赢的。

早些年的时候,恩人的灵根甚慧,连带着子孙也灵根好,所以不少人能看见盘踞在祠堂横梁上的大蛇,香火供奉也就多些勤快些。后来子又生孙,孙又有子,不知道过了多少代,有灵根的血脉就冲淡得差不多了,供奉家神也就例行公事一般草草过了。

大蛇其实不是很在意,因为本来也就不是图人家香火。大蛇在意的是供奉给自己吃的鸡腿不仅少了,还老被人偷吃。

“喂!我这能叫偷吃吗?是我家买的肉鸡,是我奶娘亲自下厨,用的也是我家的油盐酱醋,我吃我自家的鸡腿,这怎么能叫偷呢?”少年穿着略大的祈神服,揩了揩油亮亮的嘴巴,祥云纹的衣袖变得污糟。

“哼,”大蛇沿着横梁盘圈圈,金黄色的鳞片密密匝匝收紧,吐出猩红的的信子,“你就不能稍微尊重我一点,我可是你们霍家的家神诶。”

大蛇悻悻地从柱子上绕下来,爬上祭台,吞下最后一只鸡腿,冰凉的蛇尾扫过少年的脸,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少年虽然总是对他没大没小的,但是大蛇不讨厌这种态度,毕竟少年是这一代里唯一一个有灵根的后人了。能看见自己陪自己说话的人真是越来越少,哪怕看见了也都是毕恭毕敬的,说来挺没意思。

大蛇看着那少年抱着膝蹲着,说道:“鸡腿吃完了,你怎么还赖这不走?

少年方才还能言善辩,这回却把脸埋在臂弯里,翁翁的声音传来,软软糯糯的:“等会,别赶我走。”

大蛇盘起身子,化作一个浅黄色衣裳的男子模样,金色的竖瞳顾盼生光。他伸出手,捧起少年的脸,才发现他脸上的大手印子。

“你爹又打你了?是逃了先生的课,还是躲了今天的剑术练习?”

少年别过脸,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都有。”

大蛇叹息道:“你既不喜欢入仕,也不愿意习武,又不想学手艺,按你们人类的说法,你将来要干什么呢?”

少年瓮声瓮气;“你也不读书,不会武功,不会手艺,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嘛。”

“我是蛇啊,你怎么能和我比呢?”

少年直起身子,认真道:“我啊,将来要出海,要乘风破浪,看大鱼翻腾!我太爷爷就出过海,他说大海很漂亮,是天的镜子,海边的男人都会打大鱼,划船运桨比练剑什么的有趣多了。”

“海?”大蛇有些愣神。

“嗯,听说很多很多山的后面就是海,你知道海吗?有好多好多水,宽广无垠一眼但不到头,一个浪打过来,海滩上就留下好些珍珠贝,太爷爷说太阳就是从海的尽头升起来的。”

“听说过但是没去过。我是镇守霍家的家神,不能随便瞎溜达的。”

“没事,我代你去,等我以后回来,把我见过的都画成画给你看,把我听过的都写成书给你念,这样就算你也去过了。”少年说这话时,模样像个小老大。

大蛇被逗乐了,噗嗤一笑:“嗯,说好了哦。”

少年喜欢海,这件事大蛇是知道的,说起海,少年的眼里总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少年总是背着父亲偷偷和渔民们学习织网捕鱼,和船工们讨教各种船的特点和构造。少年最想要一本《航海志》和一柄崭新的司南,但是父亲管的严,母亲也不肯花这个钱。

不被理解、没有支持、也没有钱财,他那时一无所有,唯一怀揣着的,不过是一颗少年心。

后来过了不久,少年的父亲得了贵人赏识,升了官,举家迁往京都。旧宅子也没什么人住,慢慢就荒废了。大蛇舍不得这宅子,也不打算入那纷扰人间,就没有随着离开。

大蛇总是想起,分别那日,少年来祠堂辞行,他说到了京城有最好的船工技艺,总有一天他一定会见到海的。

时光流转,人间已不知道过去多少年,大蛇盘踞在荒废的宅子里常常会想起这个少年。

这时候他应该已经是大人了吧?他有没有看到海呢?

想着想着就睡意昏沉,和着夜雨声而眠。

“吱呀——”老旧的木门发出颤音。

大蛇睁开了黄金色的眼瞳。

「其二」

“扑嗵!”

许怀江翻入废宅,因为撕裂到了手臂的伤口,落地颇为狼狈。他倚靠着墙壁,喘着粗气,任雨水打在满是血污泥点的脸上。

听到追兵跑远,他才撕开衣摆包扎伤口,用剑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走进一间屋里避雨。

已经不知逃亡了多少天,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是要尽早和李丞相会合……

许怀江背靠着柱子,无暇理会遍布的蛛网和激起的尘土,只觉得身体如坠冰窟的冷,脑袋却燥热得像要炸开,手指青紫痉挛。

好像有什么东西发出“嘶嘶”的声响,一双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一个人影靠近自己,“好烫好烫!”这么说道。

他没力气再强撑着,一头栽进那人影的怀里。

很柔软很舒服,像极了阿娘的怀抱……

阿娘……父亲……

小时候父亲总是很严厉,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的,实实在在,他眼里容不得半点虚的,所以总是批评自己练剑力度打折扣。而阿娘则在一旁端着糯米糕等着自己,有时候父亲说得过分了,阿娘就抓起糯米糕塞进父亲的嘴里。父亲一见阿娘,神色就柔和了下来,便不会再骂他了。

父亲总说:“看你生的小兔崽子!”,阿娘就笑嘻嘻说:“那你自己不就是老兔子精啦。”父亲也不还嘴,别扭地岔开话题。

许怀江迷迷糊糊梦见过去,突然就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如黛的春山,漆木的门扉,院里的梧桐树,阿娘、父亲、侍女奴仆全都在火焰里烧起来,糯米糕打翻在地上,而他被人拖拽着,拉出火场,怎么都挣扎不脱……

“放开我!!!”

许怀江从梦魇里挣脱,突然坐起来,“咚”的一声和人额头相撞,疼得龇牙咧嘴。

“痛痛痛痛……”淡黄色衣裳的人捂着额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真是的,现在的小辈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许怀江抓起包袱,出鞘剑指咽喉。

“哦,我是这家的家神”,那人说罢,打了个响指,一只金黄色的大蛇盘在地上,已不见那人的影子。大蛇开口说:“你看,我不会骗人的。”

许怀江吓得倒退一步:“你是妖怪!?”

“不是啊,我是家神啦,身份比较尊贵的那种,也不吃人哦。”大蛇好声好气解释道。

许怀江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麻利收拾着包袱:“哪有吃人的妖怪当人面说要吃人。”

“那个……我觉得你可能不出去比较好吧……”

“呵,我就知道,妖的话不可信,你果然还是馋我身子!”

“嗯???不是!”

在跟着大蛇偷偷从墙上看到外面重重围困的追兵后,许怀江放弃了现在出去的想法。

大蛇盘在红漆剥落的柱子上,“嘶嘶”地吐着信子:“你是京都子弟吧,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

“说来话长,躲我那仇家来的。”

“你仇家是谁?何以结仇?”

许怀江抱着膝,包袱压在腹下:“我那仇家是京城权势滔天的贪官,我父亲刚正不阿,发现了他的罪证,于是惨遭灭门。我娘和奶奶拼了性命才将我送出府,又让曾经被接济过的一位船家护送我出逃。”

“那船家呢?”

“死了。那人雇了不少杀手,他为了护着我,被砍断了双臂,流血过多死了。”他说这话时,努力想让自己变得云淡风轻些,却藏不住话尾的哭腔。

“你呢?”许怀江抬起微红的眼,问道,“你不是家神吗?这宅子又没人住,和个鬼屋一样。”

大蛇就和他讲起了少年的故事。

大蛇问:“你也是京都人,你知不知道这个人呢?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海啊……”

“我……”他刚要回答,就对上了大蛇金灿灿的双眼,那双眼睛和琉璃盏似得,却盈满了悲伤。

是孤独了很久吧?许怀江想,因为是家神,所以会舍不得这宅子,哪怕人都不在了,还是留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是“家”吗?

而自己如今天大地大,何以为家?

于是许怀江答道:“……当然,他很有名,京都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他把海那边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写成了京都很有名的书。”

大蛇愣了愣:“这样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爬下柱子,对许怀江说:“你走吧,你怀里是仇人的罪证吧,一定要把它带到目的地啊。”

“现在?我出不去的。”

大蛇摆了摆尾巴:“喂,我可是家神,到时候我会设一个结界把追兵困起来,再偷偷给你开个口子送出去就好了。可别小瞧我啊你!”

他语罢,化作人形,一脚踹开破旧的门,向天伸手,衣袖滑落,露出了布满黄金鳞片的手臂。

“雷来!”

雨夜的天空在他上方聚集乌云,一道灿烂的雷电顺势劈下。

风雨欲摧,雷电惊云中,大蛇的身体渐渐膨胀,竟化作了数百丈的金蟒,雨水落到他身上,被瞬间蒸发成水汽。

许怀江被水球包裹着,渐渐离开地面。

他听到大蛇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像打雷一般:“我早就去过京都了,你说的不对,从前那个少年早就死透了。”

他还看到那仇家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呵,真是故人久别重逢。你纵是我霍家家神,敢拦我者照杀不误!来人啊,弯弓搭箭!!!”

大蛇黄金色的瞳像是光芒熠熠的琉璃盏,风声呜咽像是有人在恸哭。

水球在把许怀江送出宅邸数里后破灭。

少年一只手搂紧了包袱里的账本和罪证,另一只手按住腰间的剑柄,冒着雨狂奔起来。

夜雨淋漓,泥潭险阻,荆棘尖锐,少年不断跌倒又匆忙爬起。

弓箭离弦的铮铮之声尤还在耳,他只觉得眼睛发涩,不知道是为了倒在血泊中还死死拉住追兵衣角的母亲,还是为了帮他出逃后引开刺客的船家,又或是为了那个独自面对利箭齐发的神明。

别死了啊,我来带着你去看海好了,所以别死了啊!

像是为了回应他似的,身后电闪雷鸣越发震耳。

少年踏过泥泞,穿过荆棘,伤口撕裂,心脏扑通扑通像快要爆炸,但他不曾停下,也不曾退缩。

而远处东方天际既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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