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胡说物语·玖·栖霞】

「楔子」

柴门深叩久不开,小倚竹枝盼月回。

月老不知何处去,红绳不系定贪杯。

——《月老诗》

「其一」

月老被停职了。

“你啊!”在辖区的月老总结会议上,上司把文件甩到他脚边,“你一天天都在干什么啊!我们做月老的,完成人间的配对指标,拿到业绩才是最重要的!你看看你,从年初到现在,整整三个月你一共就牵了21条红线!连隔壁辖区小仙业绩的零头都算不上!”

他试着张口说话,却停留在一个“我”字上,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什么我?我看你要么别干了,滚回人间当你的散仙去。这是上头的停职处分,拿着滚!”

月老捡起脚边散落的文件纸,灰溜溜地离开了姻缘殿的会议厅。

站在殿外的守卫似乎也听见了里面上司的咆哮,颇为同情地看向这个失败的月老:“喂……”

“啊!!!神清气爽神清气爽!”

前一秒还垂头丧气的月老伸了个懒腰,响指一打,停职文件化为飞灰,“喝酒去喽!”

似乎听见了守卫的声音,他回过头笑得狡黠:“哈哈哈我演技还不错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月老丢下满头黑线的守卫,优哉游哉地离开了大殿。

比起天界,月老更喜欢人间,只要有钱,他可以享受很多天界都没有的待遇。

此刻他醉眼迷离地瞟着舞台上的莺莺燕燕,借着酒劲和其他客人赌色子玩得正酣,全然忘记了自己被停职那档子事。

觥筹交错,醉酒笙歌,人间确实好玩,只要有钱。

只要有……

钱?!!

月老往怀中探去,只探到了一手清风。

坏了!钱不见了!

原本放在怀里的钱袋子不翼而飞,一同消失的还有用来剪红线的小金剪子,虽然是月老标配,人手一个,但好歹也算个神器。

哪个小兔崽子,连神仙的东西都敢偷了?!月老混迹人间多年,还从来没吃过这种瘪。

他指尖微动,催出数十条红线:“去!”

红线离手,如同离弦之箭飞出。月老跟着红线跑出了酒楼,七拐八弯地来到了一条小巷子。

巷尾一个瘦小的身影见他追到,先是一惊,然后撒腿就跑。

“缚!”

红线化网,把小贼捆了个结结实实。

月老哼着歌徐徐走到小贼身旁,皮笑肉不笑:“你看这样多伤和气,偷人东西可是会被剁手的哦。”

“你也算人?妖怪!你用了什么妖术?快给我解开!”小贼长得倒是眉清目秀,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的声音也细细的,夹杂着惊恐和愤怒。

“你可别得罪我,”月老一点点扳开小贼的手指,取回钱袋子,“我不是妖怪,是神仙月老呢,小心我以后记仇,给你牵个母夜叉做老婆。”

“呵,我还是天王老子呢!诶诶,你干什么,你……你下流!”小贼像虫子一般扭动着,却被月老按在身下。

月老隔着衣服探出金剪子被小贼藏在怀里,伸手就他往怀里摸去,猝不及防被骂了句下流,心里恼得慌,顺手就掐了他的胸一把。

等等……胸???

月老楞了,他有些迟疑地又捏了一把,手感柔柔软软的,是少女的胸脯……

我艹这他妈是个女的?!

小贼衣襟散乱,隐隐约约漏出半个胸来,发髻也松散得不成样子,脸上红得像要滴血,眼里含着泪水,将泣未泣。

月老虽然在人间也混了百来年,但本质还是个纯情少男,喝花酒的目的也大半都是为了酒,哪里受过这种刺激。

“原……原来你……你是个姑娘啊,不不不不好意思啊……”月老松了红线,心虚地替她拢了拢衣裳。

“你流鼻血了。”

“啊?没有啊。”月老摸了摸鼻子。

少女一拳打来,正中月老的鼻子,一股甜腥味淌在嘴里,鼻下流出温热的液体。

“现在有了。”少女甩着打疼了的手说道,一块令牌从袖中掉落。

盯着令牌,揩着鼻血,脑子嗡嗡作响的月老可算想起她是谁了。

她不就是前些日子失踪的东莱郡主吗?虽然现在是男装打扮,长相却是和画像是一模一样的。

“你们几个,去那边找找。”巷口有士兵赶到,“明明看见郡主往这边跑了,再找仔细一些!”

少女一下子慌了神,起身就要逃跑,却被脚上的红线绊了一跤。

眼看追兵将至,月老打了个响指,小金剪应声,冲破郡主的衣服而出,虚空之中一划,地面便生出了高墙。

“是幻术,快走。”月老牵起郡主的手,脚底生风离开了巷子。

月照高楼,云霞桥下流水鳞光。

月老和郡主倚靠着霞云桥的石栏,气喘吁吁。

“你……你为什么帮我?”

“嗯……毕竟轻薄了你,算是赔个不是。倒是你,小郡主,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啊?”月老撂出方才的令牌,笑问道。

听到“郡主”二字,她就来了脾气,把令牌狠狠一摔:“什么狗屁郡主,谁爱当谁当去!”

“这是什么说法?”

“你刚刚说你是月老对吧?”小郡主揉揉腿,怨怨道,“还不是你牵的劳什子红线,老娘要嫁给王都的猥琐皇子了!不跑出去难道坐以待毙?”

月老连忙摆手:“你可别瞎说,我都被停职了,你那红线怕是我哪个同事的手笔,和我没关系啊。”语罢,他撩起衣袖,手臂上红印盖章印着个大大的“停”。

“啊?你们月老还有很多个?这么正规?”

“瞧不起谁呢,那可是天庭合法机构,我也算个公务员呢。”月老拿出酒葫芦,仰面饮了一口。

“话说,”小郡主好奇起来眼睛亮亮的,“你们都怎么办公啊?真的像说书里那样吗?”

“你想看看吗?”

他食指在虚空之中绕了个圈,一根红线从他的指尖延伸出来。红丝线像蛇一般在空气中游走,一头攀附上河岸边的青年,另一头缠绕住青年右方的姑娘。

姑娘侧头,秋水一般的眼眸与那青年对视,似乎一段佳缘故事就要由此展开了。

“就像这样子,”月老从怀中掏出小金剪,郁郁道,“真的草率到不行。”

语罢,月老掷出金剪,小剪子打着旋剪断了那条若隐若现的红线,又旋转回月老手边。

断了红线的那两人又马上别过头,方才那般深情的对视仿佛没出现过一般,二人面色如常,不一会儿就各自离开。

“要是追求业绩的话,这种事情随随便便就能完成好几单,所以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他灌了口酒,喃喃自语,酒水顺着下巴滴下,濡湿了衣襟。

小郡主摇摇月老,笑得谄媚:“神、神仙哥哥,能不能也帮我剪了这条红线啊?要我嫁个那个猥琐男,还不如杀了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夜色撩人,渔歌和笙乐交杂,眼前人笑时眼尾上挑,像一只诓人的小狐狸。

月老觉得心慢了一拍。

“也行,”月老喝得上头了,明明知道她的心思,却还是觉得那一声“神仙哥哥”好听,掏出小剪子,对着小郡主的尾指一剪。

“嘣!”小金剪子崩出了一个豁口。

“蛤????”月老心疼地摩挲着小剪子,酒醒了大半,愤道,“你这绑的是钢丝吧!”

小郡主也愣住了:“你不是说你是月老的吗?”

月老定睛一看,她尾指的红线从被剪出变黑发紫,黑色一路延伸,方向却不是王都,而是东莱郡的北面。

他面色凝重:“有些难办,你这怕不是月老的红线啊……”

【其二】

小郡主从小是在王都长大的。

她从小就是个不一般的郡主,在其他公主郡主都学习女红琴瑟的时候,她就已经爬墙练得无比熟练,跑出去看王城外边的铁匠打铁了。

在其他姐妹还在因为形体不够纤弱而节食时,郡主已经大吃特吃,力气练到能抡铁锤了。

郡主不喜欢王都,诗书礼乐她统统不喜欢。她有时候看着那些头上戴着繁复装饰的姊妹向王行繁琐的礼时,会替她们感到悲哀。

郡主也会为自己感到悲哀,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不受束缚,是因为等自己长大就会嫁给最废物的皇子。

关在笼子里的画眉和被拴住脚的画眉又有什么不同呢?

她是见过那皇子的,那副油腻又猥琐的样子,她每每在夜里想起都会犯恶心。

所以在皇子把自己按在床上时,郡主用刀划破了他的脸。

到底也是皇子,郡主马上就被送回了出生地东莱。那些人捆住她的手脚,冷冰冰地道着恭喜。

她的婚期被提前了。

在回到东莱的第一天,她就敲昏了婢女,凭借着小时候翻墙的本事逃了出去。

小郡主抽抽搭搭道:“所以,我绝对不要嫁给那个狗东西!”

“好啦好啦,我会想办法的,你绝对不会嫁个那种人的。所以别用我的衣袖擦鼻涕了好吧?”月老看着这个眼泪说来就来的小姑娘,想偷偷拽回袖子,终究还是不忍心。

小郡主听了反倒拽紧了衣袖:“不许骗……”话没说完,一只大手按住自己的头揉了揉。

自己被那个奇奇怪怪的月老拽起来,那个人有些无奈却又实在是笑得潇洒,他说:“不会骗你的。”

不知原因地,自己就觉得心安。

次日,郡主牵着月老的衣角在东莱城搜寻黑线的下落。

月老叮嘱道:“给你施了个隐身诀,牵着我的衣服就不会被发现了,别放手啊。”

她抓着衣角,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人后面,像鸭妈妈身后的小鸭子。

“好生奇怪。”月老摸着下巴寻思。

郡主不明所以:“什么东西?”

月老在她眼前一抹:“你看,这些黑色丝线根根分明,却都有一个人是作为连接节点的,就好像……”

就好像蛛网一样,人群之间的丝线牵连方式很像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他从小钱袋里掏出一只竹哨,尖锐的哨声响彻云霄。

“我又不是聋子,你吹那么响干什么!”

清脆的声音从上空传来,一只青色的小鸟拍打着羽翼从远处飞近,它落到月老的手上,把崭新的金剪子放在他的手心。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助手青鸾,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做成烧烤肯定很美味哦!”月老轻飘飘地说出威胁。

青鸾赶忙跳到郡主肩上:“仙君大人仙君大人!小的知错了知错了!”

郡主看着青鸾和月老,不由地笑出声来。

月老试试新剪子,揉了揉郡主的头:“你就留在这里。青鸾你好好看着她,一会儿可能有不好的东西要过来了。还有,别叫我仙君大人,我听了烦。”

郡主刚想叫住月老,一张口却不见他的身影,原本拽着他衣角的手,现在空落落的。

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会不会有事啊?郡主发现自己有点担心他,心里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

“放心啦,仙君大人不会有事的。”

“为什么啊?”小郡主带着青鸾到云霄桥边坐着。

“他以前可是姻缘殿里排名第一的月老,大家都觉得凭着他的本事,不日便能成为执掌姻缘殿的仙君了。”

小郡主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人排名第一的样子:“那为什么……”

青鸾淡淡道:“有一个妇人在他的月老祠里上吊了。”

“啊?”

“那妇人以前是来他的祠堂里求过姻缘的,本来她都已经自己生出了红线头,虽然极细,却也是与另一头的人相系的,来这里只是图个好兆头吧。凡人自己生的红线是不算入月老的业绩里的,于是他就剪了女子的线头,再用自己的线牵了个男人。”

“本来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这种法子其他月老也经常用的。可惜那妇人所嫁并非良人,男人是个赌徒,天天在街头暴打妇人。想来也是不堪折辱吧,成亲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拿着白绫在月老祠上斥仙君下斥乡邻,寻了短见了。”

“要我说,这种事怎么能怪仙君呢?凡人性情本就多变,是她自己命不好撞到了次的罢了。白害了仙君自责了几百年,临了自己辞了职位。上边舍不得他,驳了他的请辞,给他换到小地方去了。”

“到了东莱,仙君就越发懒散了,光这停职通知三百年来也不知道下过多少回了。唉,跟着他,我怕是永世都回不了九重天了。”

青鸾一张鸟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郡主觉得有些难受,那个人嘻嘻哈哈的样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开心呢?

正想着,远处一阵轰鸣。

街上的人们忽然倒地昏睡,还有些人的皮肤迅速萎缩,而从那褶皱的人皮下八只矛一般的虫足破皮而出。

都是如婴儿一般大小的蜘蛛!

它们迅速吸食人肉,不断膨胀,从股间搓出泛着光泽的黑线。

青鸾连忙带着郡主躲进街边的店铺里,透过铺子里的窗缝,郡主看向街道。黑线纠缠成巨大的茧,从茧中破出一只比之前那些蜘蛛大百倍的蛛王。

蛛王咆哮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牵的姻缘与你们的又有何不同?!”

一道金光也随之破茧而出,顺势砍下蜘蛛的一只虫足。

握着金剪的月老临风而立,步步紧逼蛛王:“凡人七情六欲,自有红线姻缘。你说的对,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说我们和你——”

“都是在多管闲事啊!!!”

月老语罢,催动金剪,金剪破空裂风,像一把利刃出鞘,直直取下妖孽首级。

清风频顾,蛛群挫骨扬灰。

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般,月老徐徐落地。停职期间法力被封了一部分,刚刚又消耗了大半,他脚步虚浮,晃一晃就要跪倒在地,却被人扶住了。

小郡主抱住月老,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地:“搞什么嘛,原来你这么厉害,吓死我了。”

一只大手按在自己的头顶,揉乱了她的发髻,虚弱地笑道:“当然,我可是天庭正规部门的公务员呢。”

“对了,神仙哥哥……”

“嗯?”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月老揉头的手生生停了:“啥啥啥啥?”

郡主从小被放养惯了,从来不是一个含蓄的女子,向来擅长直球。

“青青青鸾,先把郡主送回郡王府吧。”月老拉开郡主紧紧抱住的手,“我……我回天庭有些事。”

气氛有些尴尬,郡主想不明白,难道是他不喜欢自己吗?她看见自己心口长出了一条纤细的红线,可是线的另一端不知道在何处成结。

她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

“是郡主!”一阵吼声打破了僵局,一队人马迅速把自己包围起来。

她想呼救,想让那个人像之前一样救自己,可是一低头,手里空落落的,什么都不剩。

她被捆绑着手脚,塞进马车。马车载着自己,缓缓走向华丽的囚笼。

纵使没了那条姻缘线,王命出口,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郡王找了很多人当说客,母亲、姊妹、师长……每个人都劝她顺应王命。

郡主不再逃了,她终日坐在王府的阁楼里看天上流云。

到了成婚的那日,自己盼着的人还是没有来找她。郡主麻木地看着婢女为她穿上嫁衣,用冰凉的胭脂涂抹她的面容。

还没到吉时,她遣散了侍女,独自坐在阁楼里看着镜子里那个梳着妇人髻的自己。

阁楼的窗开了,有桃花瓣飞落在妆台,一股酒香萦鼻。

她急急朝窗外看去,月老握着桃花枝,盘着腿坐在窗沿,笑得云淡风轻。

郡主气不打一处来:“你也是来当他的说客的吗?”

“不是,我是来为自己提亲的。”那人笑呵呵的,把花枝轻轻放在她的妆台。

郡主红了眼眶:“你这算哪门子提亲啊!”

月老挠挠后脑勺:“唔……那好吧,我是来抢亲的。”

“我们好歹也是公务员,成亲那得向上头交申请的。我不是说过吗,你绝对不会嫁个那种人的,所以跟我走吧。”

郡主觉得鼻头越来越酸,眼睛渐渐模糊,万物都在眼底微微荡漾:“我又不是定要和你在一起。”

“嗯……但是你可能摆脱不了我了吧哈哈哈哈”他笑着,炫耀似得在她眼前勾了勾尾指,指头上红线渐渐分明。

顺着红线蜿蜒,她看向自己的手,在那尾指上红线一个疙瘩叠一个疙瘩,是一个又丑又结实的死结。

“你……你因公徇私!”

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觉得脸变得发烫,眼泪就滚了下来,她悄悄瞄了一眼铜镜,胭脂污了,好像绯红的烟霞停留在了自己的双颊。

“喏。”,眼前人伸出手,在他身后,天地浩然宽广。

而她握住了。

东莱郡的郡主失踪了,人们亲眼见着郡主凤冠霞帔,从阁楼一跃,却没有坠到地上,而是化作了一片流霞。

流霞追逐着轻云远去,似乎从来不在此处栖息。

于是大家都说,郡主嫁给了仙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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