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油纸伞

落雨惊鸿夜,故人在眼前。

大雨还未停歇,反而越发滂沱,说好歇息的那人却落坐于屋前,弥漫的白色水汽将整个院落笼罩在朦胧之中,远处的廊阁是山,院中的花木是树,积水亦是湖泊。

屋内亮起火烛,暖色火光映至屋外;燃烧的木炭爆出火花,暖意瞬间笼罩。

炭盆旁边有一红木雕花靠椅,赏景作画之人拿过火炉上煮沸的茶壶,澄黄茶水散出浓热落入杯中。

他拿起茶盏,茶水滚烫隔着瓷壁透入指间,他下意识松开,白瓷茶盏坠落,瞬间四分五裂。

那人稍顿,静静的看着地上的碎片,茶水晕散冒着热气,雨水飞溅而来,热气消散,他捻了捻指尖残留的余温,轻声道:“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心里有些不安。

“殿下,有人求见。”徐福执伞绕过廊道走来。

“何人?”沈昱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破碎的茶盏。

徐福摇头:“不知。”他合上伞:“新来的侍从前来禀报,他并未识得来者何人,只道是位女子。”

“女子?”

沈昱还未来得及细想,雨雾中闯入的身影便给了他答案。

黄白游衣裙与这水墨夜色其实并不相配,却在这荒芜画卷中平添了一抹绮丽,隔着层层雨幕,绮丽逐渐加深,越发明晰,绚烂而又深刻。

她踏入院中,任凭雨水淋溅,清亮的眼眸不掩分毫。

沈昱随即起身,他夺过徐福手中的伞,毫不犹豫闯入雨幕,雨敲打在瓦片上,夹着一股股细流沿着瓦槽与屋檐泄下。

“哎,殿下,担心着凉。”徐福想要跟上,又因这雨止住脚步躲回檐下。

他仔细地辨认来人,瞧清脸的一刻慌然失色:“永宁公主!”

雨丝滴落在两旁的花木之上,将层层叠叠的细碎枝叶洗涤得干净透亮,碧绿间泛着晶莹光芒,又顺着叶尖滴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漫天的雨幕里,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拍打在身上的雨被隔绝在外,司柠止住脚步,掩去眸底情绪。

雨滴落在伞面,绽出一朵朵小水花,两人站在伞面之下,四周传来浑厚的淅沥声,由远及近,轻轻重重。

被远远撇在身后的侍卫制服了南星,他们匆忙跑来,看清院中场景时又顿在原地不敢动作。

徐福不管不顾冒雨跑过,轻声将他们赶走。

雨中隐约有桃花的幽香,司柠抬起眼眸,静静地望着他,记忆中模糊的脸庞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

两人一眨不眨地对视着,一个在试探,一个在确认。

雨势变大,油纸伞的声响更加清脆,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坠入执伞人后背。

他似是不觉,只将伞往她倾斜了几分。

司柠微微低头,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显得孤寂又脆弱,她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紧握的云纹玉佩抬到眼前,艰涩开口:“玉佩是你的,对吗?”

沈昱看了眼玉佩,敛下沉寂的眼眸,低沉沙哑的声音随着雨水响起:“是。”

雨声变得安静,强烈的心跳紧接而来。

“你……”司柠喉咙哽了下:“究竟是谁?”

沈昱看着她,眸中情绪翻涌。

不等他回话,司柠又道。

“是大晟燕王沈昱。”

“是南桑蕴真酒坊老板……止淮。”

沈昱紧抿住唇。

“我之前就问过你的。”司柠死死的盯着他,眼睛通红:“你说你不是他,那现在呢?”

“司柠。”沈昱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句。

司柠终于崩溃,眼泪潸然落下,哽咽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是止淮吗?”

油纸伞的声响转小,周围只剩淅沥雨声,方圆之内显得尤为安静,司柠直盯着他的眼眸,似乎要直透他的内心。

沈昱张了张嘴,这个不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还是不愿意承认。”她勾唇惨然一笑,脸色苍白至极,眸底一丝光彩也没有:“是啊,止淮……早就死了。”

他在一年前就死在了那个山崖,陵墓连同那株藤本月季一起葬于百花谷。

她从未去过,也不知如今是何模样,想来凌霄陵游会打理得很好。

来大晟的前一晚,她将止淮的玉佩封存在箱底,原本就是打算将所有的一切都留在南桑,不曾想箱子被带到了大晟,而玉佩又恰好被忱音看见。

她深夜冒雨出宫只为寻得一个答案,却未曾想,即便知道答案又有何意义。

他若无意隐瞒,早在初见之时便已承认;他若刻意避开,她又能如何,止淮本就只剩她一人记得。

司柠垂下眼眸,心灰意冷转过身,瘦弱的身影在雨夜显得不堪一击,她抬起脚,迈出的每一步都极其沉重,前一刻还无所畏惧的她,现在却只剩下虚弱和疲惫。

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令她无尽迷失的山崖,同样的雨夜,她一步一步走向那辆摔至零碎的马车。

而这世间再无止淮此人。

司柠止住脚步,眼神空洞苍凉,她抬头看着撑在上方的油纸伞,细密的雨丝扑至脸庞,眼角的泪滴滑落,她闭上眼睛,浑身脱力倒了下去。

手中的玉佩坠落在地,浸湿在雨中。

这世间再无止淮。

沈昱快速上前稳稳地拥住她,抱入怀中才感受到她不同寻常的体温,他紧蹙起眉头,眼底透着不安:“徐福,快去找太医。”

他一把将她抱起,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小心翼翼抱入里屋。

——

一宫女从邀月宫走出,她撑着伞走入黑暗处,片刻,她轻声道:“永宁公主不在宫中。”

“可知她去了何处?”

宫女回到:“似乎是要出去见何人,奴婢只听见公主说她一定要见到那人。”

“好,你先回去吧。”

“是。”

与此同时,廷尉府大门敞开,当值差役匆匆出门,尹川正策马冒雨赶来,他本以回府歇息,不曾想刚睡下又发生了命案。

他问道:“什么情况?”

差役将所知禀报:“今夜暴雨,打更的行至清远街,发现雨中见红,而尸体就在肴香酒楼背后的巷子里。六人均死于刀伤,一刀致命,死亡时间莫约在一个时辰之前。”

尹川正点了点头:“可清楚死者身份?”

“崔太尉之子崔子奕以及他的家仆。”

尹川正面色瞬变,眸中混沌不明。

“没有活口?”

差役摇头:“没有。”

——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似乎早已注定,再次见到她之前,他就会时不时想到她,看见晟宫西苑那棵海棠上的风铃,他会想起蕴真酒坊百草园的那个长廊,以及那个万籁俱静中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吻。

看见谢南潇送来的白狐狸之前觉得某个人的眼睛像狐狸,现在想想却又不像。

狐狸的眼睛很亮很媚,勾人心弦的魅惑,她的眼睛也很亮,却很纯,有些小精明的那种纯,之前觉得像,或许是因为她眼里掩不住的狡黠光亮。

或许重逢早有预料,花朝佳节举国欢庆,可他却莫名心慌,直到花神殿前她撞入怀,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他知道南桑来的是永宁公主,却不清楚永宁公主是她,想来应该是百花谷谷主出事后南桑皇帝为护她周全予她公主之位接回了皇宫。

他把狐狸送回了北竿山放生,因为她爱自由,世人眼中的人间境地百花谷都困不住她,更何况是这浑浊皇宫。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躲过。

司柠身为南桑前帝之女,处境尴尬,在南桑定有很多人想置她于死地;可前往大晟和亲却又是再次让她陷入囹圄之地。

崔子奕敢对她动手,定有幕后之人指使,大婚在即,在这种时候做这档子事,显然是冲着他来的。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你衣服湿了,要去换身衣服吗?”玄羽走到他身后问了句。

沈昱摇了摇头:“无碍。”

雨早已停下,风里残留着水汽,迎面而来只觉寒凉,玄羽迟迟不走,就这般站在他身后。

“想问什么就问吧。”

玄羽微怔,尚存疑虑索性就开口解惑:“为什么不承认?”

沈昱静站在长廊角落,对面屋门敞开火烛明亮,南星换好衣服匆忙跑入,他收回目光看着院中潮湿的地面。

许久,他低声问了句:“她怎么样了?”

玄羽回答:“翎冉已经替司柠姑娘换好了衣服,姜太医正在问诊;听她身旁那名侍女所说,她昨日着凉染了风寒,现今又冒雨从宫内跑出来,所以才高热不退。”他拿过方才在雨中拾得的玉佩递到沈昱身前:“这玉佩……”

沈昱接过玉佩握入手心,白玉清透舒和,使人心静凝神,青绿色流苏滑落,随着气流微微摇晃:“之前与谷主交谈,他凭这个玉佩猜到了我的身份;未曾想,如今她也因为这个玉佩确认心中的猜想。”

——

彼时在百花谷书房,他刚和谷主谈论完司柠,身份也被随之揭开。

刘弘仁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言语中却透着一股威慑:“话都说到这了,小友还要隐瞒身份?”

止淮一怔,双眼多了些探究,随后他勾了勾嘴角,倒有些松了口气:“您什么时候发现的?”

谷主依旧从容,漫不经心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将我从土匪手中救出来那刻,我便知道你的身份。”

这出乎了止淮的意料 ,他有些不可思议。

“想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刘弘仁故弄玄虚地拿起茶杯饮了一口,他指了指止淮腰间,接着说道:“那块云纹羊脂白玉,那玉是当年我赠予大晟皇宫的,听说沈辰瀚将它赏赐给了最宠爱的四儿子。”

他放下茶盏,抬眸看他:“现在的燕王沈昱。”

——

“后日大婚。”玄羽冷不丁提了一句,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沈昱回头瞟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与她相认是因为要隐瞒我们曾出现在南桑的事实,我在朝中处境尴尬,现又因变革一事惹得不少人憎恨,若南桑一事暴露,只怕变革将止步于此。”

他接着说道:“朝廷内外皆知我与永宁公主素不相识,她心思单纯最不善欺骗,若此刻承认,有心之人定会起疑。”

玄羽自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可在此事上,他依旧有不同的看法:“即便你不承认,司柠姑娘现已知晓,大婚过后她就要成为燕王妃,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能隐瞒多久?倒不如同她坦白一切,司柠姑娘定会体谅”

沈昱收起手中的玉佩:“我倒希望她不要体谅我。”

“为何?”

重新见到司柠姑娘不应该高兴才是?

“小羽啊……”沈昱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他轻叹了口气,语调极缓,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我也是有私心的。”

替我鹅子说一句,其实不是不能承认,是他不想,他在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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