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卫城走出数里就没了宽阔齐整的官道。山间小路崎岖蜿蜒,泥土的味道格外清新。
柳璟和丹绛走的前一天,卫城下了场暴雨,于是两人瞧着这日风和日丽,当即就拍板出发。
小路上柳璟晃晃悠悠驾着马车,随手顺的草帽压在高高的马尾上,在他风流脸上投出一片阴影。
柳大世子心里也有点阴影。
夏日的阳光灼人,赶车这事是个苦差,但他总不能现在冲进马车里把那个在调息的神经病踹醒。
毕竟害人走火入魔有违道德。
柳璟抬手拭了下汗,心里算了算身边为数不多的钱财够不够聘个车夫一直到上京。
很快他发现够是够的,但是聘完车夫就可以去喝西北风了。
柳璟木着脸拨弄缰绳,又暗骂一句流年不利。
说起来自家老爹的消息是半点没查探到,但是他总也不会死,南疆人若真杀了大梁将帅,早就大肆宣扬以振奋军心了。
说不担心是假的,不过柳璟默默看了眼四周草木丛生的山路和头顶那该死的太阳,觉得自己的处境也算是水深火热。
还是先赶路吧,回了上京一切好说。
至少这穷困潦倒的苦逼日子柳大世子觉得自己熬不太下去。
习武之人手有薄茧,但那双手终归是常年养尊处优的,粗糙的缰绳磨得柳璟手掌微红,他将帽沿又压低了些。
但行着行着柳璟能清晰感受到山野间潮气渐重。
不知是福是祸,约摸半个时辰后,层云聚拢,微微细雨散下,起初柳璟还能不管不顾继续赶路,但几息之间雨势加急。
雨水湿润了山间泥土,噼里啪啦地打在苍翠草木上。
柳璟自然不可能继续赶路,矮身入了马车内,打算先避一避雨。
因为阴云笼罩,马车内光线其实并不足,丹绛就是这么盘膝坐着,宽大的麻布衣衫长垂,墨发淌在胸前。
这其实是极为衣衫不整的样子,但是放这人身上再正常不过。
柳璟的动作轻手轻脚,他不太确定丹绛有没有结束调息。
但是丹绛下一刻就睁开了眼睛,惺忪倦怠。
他嗓音低哑:“柳世子做贼呢?”
这其实不怪丹绛瞎说,毕竟柳璟刻意敛了声息。
柳璟抬起眼皮看他,桃花眼风流:“嗯,采花贼。”
丹绛理了理广袖,笑音模糊:“你还挺看得起我的姿色。”
柳璟撩了衣摆坐下,没把这句呛回去。
因为有一说一,尽管在挑剔的柳世子眼里,丹绛这长相依旧没得说。
柳璟瞥他一眼:“你调息完了?”
“谁跟你说我在调息。”丹绛道:“说是浅眠大概准确些。”
柳璟:“……”
你真有脸说。
“所以我在外面办苦差你在这躲懒?”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进来把这人踹醒。
丹绛:“我这不是伤号么,你多点理解。”他眉眼一弯,坦然极了。
“那你为何不等痊愈再走?”柳璟没好气。
丹绛笑意淡了些:“内伤痊愈得慢,若到时陵城再次失守,卫城乱起来再想走就麻烦多了。”
卫城现在还能这么安逸完全归功于他们对这座城池的自信。
他们相信朝廷不会放任这样繁华的城池失守,可惜他们并不知道朝廷官兵早就拍拍屁股跑了。
为避免惑乱民心,这消息一开始就被上头封锁了,也就姑苏城民切身体会才知道。
柳璟垂下眼睑,久久无言。
丹绛支着头看他:“你在担心战况?”
柳璟琳了点雨,身上衣服颜色深了些,发丝潮湿,目光落在某处,囫囵点了下头。
“真是鲜少见到如你这样的达官显贵。”丹绛挑眉笑看着他,说着从一边摸出了一片火折子点燃。
马车不算大,丹绛和柳璟坐得很近,他修长手指夹着火折子,车厢内光线明亮了些。
柳璟看他,刚想说:“那是你对显贵有刻板印象。”
只是他细细一想,这刻板印象似乎涵盖了大多数的大官,便话锋一转。
“你从前见过很多狗官?”
柳璟难免奇怪他一届江湖中人,为何对朝廷官员这般了解。
丹绛偏头咳了几声,笑着揭过:“谁没见过几个呢。”
火光映照着丹绛锋利妖异的面容,笑意都像带了蛊。
柳璟恍惚地找到了一丝熟悉感:“我以前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
丹绛靠近了柳璟些,好像要将他看穿似的。
“我们都什么关系了你还用这方式拉近距离?”
柳璟撞进他揶揄的笑意里,抽了抽嘴角。
他反思了一下,给了这个神经病发挥空间是他的问题 。
大概是记岔了吧。
柳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什么叫“我们都什么关系了”?
他们什么关系?
不就是目的地相同的搭伙关系?
柳璟瞟了他一眼,没等开口,两人都神色一变。
山野间蝉鸣雨声齐奏,噪音萦绕,只是这声音里忽然隐隐掺杂了些不和谐的脚步声,在柳璟和丹绛的耳中便极为明显。
那脚步声在渐渐向他们靠近。
节奏杂乱,肯定不止一人。
柳璟阖了下眼,探知到这些人的气息。
“都是些普通人,没什么内力。”
丹绛耷拉下眉眼,委屈兮兮地往柳璟那边凑了凑:“我如今这样肯定是打不过的。”
空间本就狭小,丹绛这一凑几乎和柳璟贴在一块。
他温热的气息洒在柳璟后脖颈上:“还请柳世子务必保护好我这个柔弱草民呢。”
柳璟不喜欢别人贴自己太近,反手正要推丹绛。
丹绛手里的火折子懒懒捏着,柳璟这一偏头,丹绛便借着火光看到了他右耳耳廓上的朱砂痣。
似乎是极自然地,他温凉的手拉住了柳璟要推他的手,压低声音:“你耳朵上的痣真挺好看。”
丹绛说话惯常带笑,这会儿声音又有点哑,很容易就让人听出了缱绻的意味。
柳璟:“……”
丹绛再次提起这个痣,他难免想到几日前这个混账附在他耳边夸这个痣性感。
虽然那次是丹绛故意激他,但已经导致了柳璟现在一听到他说痣就有应激反应。
应激反应的具体表现就是柳世子手背上凸起青筋,下一刻估计就能挣开丹绛的手给他脸一拳。
但是事实上柳璟没能这么做,因为那脚步声愈来愈急,也愈来愈近。
就在柳璟挣开丹绛手的那一刻,随着马车木板一震,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掀开帘子直冲进来。
外头惊雷从虚空劈下,雷光火光一道打亮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凶相的脸,一道长疤从眉骨蔓延到嘴角,狰狞爬了半张脸。
他粗声粗气地吼:“都别动!”
话音刚落他看见两位俊美公子淡定地上下扫了他一眼,表情都没带变的。
像是在看戏。
丹绛依旧贴在柳璟身侧,闻言收回自己的手,甚至还心情不错地应了一句。
“行,没问题。”
刀疤:“……”好像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柳璟斜靠马车垫,支着个头,跟大爷似的。
刀疤觉得该走的流程还是需要走一下。
“打劫!把你们身上的银子都交出来!”
这下他终于看见其中一位公子的眉头皱了一下。
刀疤心里有了丝微妙的成就感。
他这个劫匪干的还不错,看,那人不就怕了么。
但是柳璟在思考要不要把他们打残扔林子里。
动钱在柳世子这是没商量的事。
柳璟掌心汇聚内力,内力越来越精纯,就在一击即出之际,丹绛慢悠悠的声音忽而响在耳边。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金银细软这些身外之物您随便拿。”
柳璟偏头斜了他一眼,丹绛看这神情,语气中忽而带了点笑:“只是人就别劫了,毕竟嘛,我们俩你劫了也没用不是?”
柳璟神色变了一下,唇角翘起。
刀疤这才注意到一旁那个手抵鼻尖轻咳的男人,病怏怏的,却是极其难见的俊美。
他被这话一点拨,心里打起了算盘。
两个模样这般出色的人,绑了卖了可是大价钱。
当今乱世,穷人流落街头,富者穷奢极欲。
男子入青楼为富贵者消遣已然是常事。
更何况这两人一个身板纤瘦,一人虚弱无力。
绑了还不容易?
刀疤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
也没想到两位祖宗想要捣他老巢。
刀疤着短布衣,身材魁梧,他抽出腰间匕首,刚要动手制服两人,便见两个人非常自然地起身。
纤瘦的那位居高临下看他。
“带路。”
刀疤:“??”
好在下一秒那位病怏怏的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大侠千万别拔刀,我们这细皮嫩肉挨不了几下,跟你走就是。”
刀疤古怪的脸色重归正常。
对,他可是个绑匪,刚才那个小白脸只是死要面子罢了。
他接着暴喝一声:“都给我下来!”
就见柳璟和丹绛极配合地跟着他下了马车。
柳璟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幽幽道:“没想到丹楼主还喜欢装孙子。”
丹绛坦然:“面子身段有钱重要么?”
昔日纸醉金迷不愁钱的柳世子:“……有道理。”
马车前的小弟早就准备好了草绳,粗鲁地拉过柳璟和丹绛,将两人的手死死捆住。
柳璟被草绳硌得皱眉,山间雨势又急,他浑身很快湿了半数。
他听到后头的闷咳声越来越重。
劫匪一伙大概有七八个人,他们前面和后面都有个几人,被围在中间往前赶着。
柳璟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冷声开口:“你们抢劫居然不抢马车?”
马车不带上到时候赶路怎么办。
刀疤又是一顿。
对啊,他就是看那马车精美才决定要抢的,更何况银子好像也在马车里。
啧,忘了正事了,这小子居然敢对他的业务能力表示怀疑。
刀疤挥挥手,遣了两个人去驾马车。
得意地睨了柳璟一眼,快快乐乐地干苦力。
雨中走了几步,柳璟浑身湿透,他瞥了眼脸色愈发苍白的丹绛,冲刀疤道:“你绑了我们不想还没卖出去就死了吧?”
刀疤现在看到柳璟就烦:“你什么意思?”
柳璟朝丹绛抬了抬下巴:“他一副快死了的样子。”
丹绛:“……”
刀疤想了想后觉得在理。
于是片刻后。
一伙劫匪在前头和风雨对抗好不狼狈。
被绑的两位坐在马车里一派悠然。
柳璟三下五除二挣开绳子,转而自然地去解丹绛手上的草绳。
刚打算调内力的丹绛停了动作。
湿气和柳璟指尖暖意交织,一段草绳掉落,丹绛揉了揉手腕。
两只落汤鸡面面相觑。
柳璟:“如果过去他们那里什么也没有你就完了。”
丹绛:“那也可以捉几个车夫,不用付银子的那种。”
柳璟不说话了,因为他确实有这个需求。
丹绛笑道:“看吧,稳赚不赔。”
他一笑冷不丁呛了口风,猛咳起来,连带着胸腔震鸣,面色惨白。
柳璟用内力不紧不慢地烘干衣物,抬起眼皮看他。
“三番两次看见丹楼主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淡淡道:“此生无憾。”
丹绛咳完缓了片刻,嗓音沙哑:“柳世子不也是沦落到要去抢劫?”
马车里静了片刻。
两位昔日叱咤风云的人物互相插完刀子,倏尔同时轻笑起来。
他们什么关系呢。
柳璟心想,大概算是落魄相逢的患难友人。
丹绛你加油,你脑婆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嗯~离胜利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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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被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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