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伙智力堪忧的劫匪与这风雨争斗了约摸半个时辰,个个比驴都累,终于把两位祖宗绑到了自家老巢。
马车颠簸着停下,柳璟撩开马车帘一角,向外寥寥瞥去。
那是一户破旧且简陋的院子,青石瓦片极不均匀地覆盖在屋檐之上,或有缺口,溅满泥点的白灰墙皮坑洼成片。
破小院子在渐渐缥缈的雨势中愈显灰败,某些极难捕捉的气息在片刻静谧中初露痕迹。
柳璟后脖颈上又洒上了熟悉的热息,丹绛声音依旧带笑,却像极了叹息。
“柳世子,要变天了呢。”
柳璟垂下眼帘,“丹楼主倒真是个像样的疯子。”
明明自己都深陷泥沼不可出,却还能事不关己般从容玩笑,除了不拿命当回事好像也没第二种解释了。
丹绛闻言笑得更无顾忌。
“柳世子还是先下去抢劫吧,可别让我这个柔弱的疯子去。”
刀疤粗犷的吼声刚好响起,似乎是一路淋雨窝足了火。
“给老子下来!”
外头小弟们正擦着雨水和汗液,就听他们老大吼完片刻后,“咚”的一声,貌似一团肉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叫。
小弟们眼观鼻口观心。
没想到自家老大这几日身手长进不少。
就是……这惨叫怎么听着有点像是老大的?
有人得空回头看了一眼,叫得比刚才那声还见鬼。
“老!……老大?你怎么……”
的确是有人被砸了,但是被砸的对象搞错了。
被柳璟踩着的刀疤脸正朝地,艰难地发出呜咽怒吼:“还不给……老子拿下这个贱……嗷!”
柳璟又加了一份力道,刀疤唇齿间鲜血溢出,这下想骂也骂不出。
小弟们愣在原地,差点没拿稳手里的刀。
一位清瘦白皙的公子正毫不费力地踩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这个场景不能说是不怪异。
长相是会给人带来欺骗性的,血气方刚的小弟们诧异之余,回过神来不信邪地提起刀就往上冲。
“你个小白脸!”
“小爷打不死你!”
柳璟这会儿倒是展了风流眉眼,实打实的轻蔑。
广袖拂扫之间,带起清风为刃,一道强劲内力横贯而出,将所有猛冲过来的人一道扫远在地。
柳璟:“各位莫急,我呢,不是什么大恶人,对你们的命不感兴趣。不过看你们抢掠的架势挺威风,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多余的钱财呢。”
刀疤被死摁着,只得哼唧几声来表示怒火。
他觉得嘴里血更腥了。
这他妈是什么世道呢,当个强盗被反抢了他不要脸的吗!
而且看到这么破的院子还要抢是什么变态啊!
有这么缺钱吗!
趴在地上的小弟们彼此使了几个眼色,正有人要开口。
柳璟挑眉打断,威胁人的坏样装得彻底:“别想着骗我,否则我一个个给你们脑袋搬家。”
变故往往就在一瞬间。
并不是所有小弟都气血上头提刀去砍柳璟,总有人缩在后头幸免于难,还有着点够用的头脑。
“小白脸!你放开老大!否则我把这个病秧子刀了!”
柳璟恣意神色忽而一变,眉心狂跳,他猛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便看见了那个混蛋。
他手里拿着根树枝揪叶子玩,而他身后比他矮了一整个头的干瘦豆芽菜拿着把刀相当费劲地架在他脖子上。
那人青丝涌泻于腰间,歪头笑看着他,动作间毫不在意脖颈被刀划下的血痕。
柳璟:“……”
他脸色比菜叶子都绿:“你有病是不是?”
就算是丹绛现在内力全失都不可能被这么一个人架住脖子,除非他是自愿的。
豆芽菜闻言梗着脖子吼:“只需你踩着我们老大不许我绑人质?你骂个屁?”
豆芽菜骂完之后发现他架着的病秧子笑得正开心。
他怀疑这是个神经病。
刀架脖子上正常人怎么笑得出来!
索性柳璟也不在意被骂,只是扯了扯嘴角,好心提醒:“劝你最好放开他,否则后果自负。”
柳璟被丹绛搞出的事分了心,脚下力气不自觉少了,满嘴血的刀疤得了机会痛骂出口:“你他妈……你还威胁?信不信那病秧子下一秒就上天……”
柳璟“啊”了一声,被提醒到了,眉头展开:“这么说我手上也有个人质呢。”
豆芽菜强撑气势:“哼,是你快还是我刀快?”
柳璟微微一笑:“我管你刀快不快,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让你老大死就好。”
豆芽菜觉得自己肯定听岔了:“你不管他?”
那双桃花眼狡黠得很:“他死了我给他报仇怎么不叫管?”
豆芽菜:“……”
刀疤:“……”
一窝子变态。
丹绛垂下漂亮的眼睛,颇为幽怨:“公子当真这么绝情啊。”说罢还闷闷咳了两声。
柳璟没眼看了:“赶时间,数到一,快动手。”
豆芽菜:“??”
什么意思不救也不至于催着他杀啊。
“三。”
丹绛轻声笑应:“好。”
豆芽菜:“?”
你好个屁。
“一。”
柳璟声音落下的瞬间,豆芽菜的手忽而被一道强硬的力道掰向一边,疼到他失声,下一瞬肩膀处又传来了尖锐的痛感。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只看见一根没叶子的树枝没入他的肩膀,恰好是病秧子手里玩的那跟,余光中还有一道他的残影。
丹绛停手后忽而掠至柳璟身侧,低声轻骂:“没良心。”
柳璟挑了下眉,微微侧身,拇指扫了一把他脖颈上的血痕,捻了捻指尖湿滑的触感,不辨喜怒:“丹楼主玩得开心吗。”
丹绛把他的手拉了下来,附耳道:“还不错,很有意思。”
柳璟皮笑肉不笑地甩开手:“看你哪天作死自己一定也很有意思。”
趴在地上的死狗们看着手牵手气氛隐隐不对的俩大佬委屈巴巴。
不是……能不能先给他们一个发落呢。
一炷香后,刀疤顶着一张猪头脸苦歪歪地低头哈腰,可能掉了颗牙,说话还有点漏风:“公子,这些确实是咱哥几个的全部家当了啊。”
估摸着说话牵动了伤处,他小心翼翼地揉了揉发肿的脸。
他把两尊大佛请到了整栋院子唯一像样的地方,其余伙计根本不想再看见这两人,都窝在另一处悄咪咪治伤去了。
阴雨天光线黯然,破旧庭院内烛火微渺。
刀疤瑟瑟缩缩地躲在墙角,不时抬眼看看眼前的两尊煞神。
其实主要是柳璟看起来更唬人,他似乎情绪不太高涨,眼睫垂得低低,在白皙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周身忽而多了些冷意。
丹绛倚在破旧门框边,环臂注视,难得流露了困惑的神色。
刀疤实在扛不住了:“不是您到底要干嘛啊!”
柳璟眨了下眼,收回某种思绪,扫了一眼地上零散碎银和几件值钱首饰,半晌抬起眼皮:“一直干这勾当?”
他轻嗤:“倒比正经营生赚钱不少。”
刀疤一愣,反应了几秒后嚎得更惨了:“小人这是迫不得已才干的啊!这世道我们穷人根本吃不上饭!而且只抢富人!真的!”
丹绛:“那还得夸你一句劫富济贫?”
刀疤:“……”
柳璟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丹绛眨了眨眼,无辜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
柳璟转过头:“认识路吗?”
刀疤小心翼翼:“您指哪个路?”
“从这到上京。”
刀疤呆滞了一秒,很快两眼一亮:“小的这就给你找一个认识的。”
很快刀疤从外头领过来刚才那个豆芽菜,邀功似的:“贵人您看,别看这小子个子小,但是啥都知道点,之前读过不少书呢。”
听到这里,杵在门框那里充当门神顺带思考人生的丹绛神色一动,再开口时那副不正经的意味都淡了很多。
“这个豆芽菜几岁?”
豆芽菜最听不得这个,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死倔地盯着丹绛:“我才不是豆芽菜!我已经十三岁了!”
柳璟看着刀疤的眼神又凉了几分:“这个是你拐来的?”
刀疤整个人快崩溃了:“这我是真冤啊!他是家里供不起读书,连吃穿都难自己投奔来的!我从来不拐人的!”
末了柳璟叹了口气。
在上京,十三四岁的公子爷们还在书院里念书准备科举,吃穿无忧。
他心念一动,看着那颗豆芽菜:“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上京么,到了那里我会为你提供学府。”
豆芽菜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犹疑起来:“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丹绛凉嗖嗖地道:“确实没这么好的事,你得当个苦力打工。”
柳璟没理他:“若是你愿意,我会立下纸书为状。”
空气静默下来,短短几瞬在豆芽菜看来无比漫长深刻,他抬起眼睛,看向柳璟重重点了点头。
柳璟再不耽搁,转身出门:“那便走罢。”“啊。”他又补了句:“把那些财物打包了。”
一行三人迈出了那间小破屋,独留刀疤在后头鬼哭狼嚎:“好歹留点啊!”
柳璟目不斜视,显然根本没打算搭理刀疤,哦,也没打算搭理旁边的盯着他看的神经病。
袅袅细雨缥缈成雾,豆芽菜在一边抱着一团财宝踏出了他曾居多年的屋子,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刚刚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要不是肩膀还疼着,他都觉得像做梦。
而在他看来此时气氛很微妙,因为实质上柳璟和丹绛的神经都有些紧绷。
那股监视的气息愈发浓烈了。
柳璟在进车厢前吩咐了一句:“明日未时二刻前务必到甘泽落脚。”
未时二刻,恰好是本朝大多数城的城门关闭之时。
他矮身刚一进车厢就被丹绛一把拉住,他没了平衡猝不及防栽倒在榻上,终于没忍住骂了一声:“你什么毛病。”
丹绛:“我还没问你为什么一副吃火药的模样呢。”
柳璟梗了梗,看着他已经结痂的伤口,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反常。
半晌,他道:“以后找死滚远点死,免得我还得掏棺材钱。”
丹绛怔了一下,眸子里不解的情绪无限放大 。
柳璟这话一出他当然明白了柳璟为什么不理人,正是明白了才疑惑。
这种感觉确实奇怪,可能这就是他游戏喧嚣灯市时,听寻常百姓念叨的挂心二字。
那时他独自斟酒一笑而过,此刻他身陷险境窘迫难堪之际,却真正体会到了。
曾几何时他认真地好奇过这种感觉,然而真的成了被挂心的对象,他只觉得……陌生无措。
他松开拉着柳璟的手自嘲一笑,良久才意识到这个词与他是极不相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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