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缚骨楼。
费青坐于阁中处理公务,心脏突然狠狠抽了一下。
他皱了下眉,他知道自己的伤势早就痊愈,又怎会突然如此。
这感觉说起来不似不安,奇怪又复杂,倒像极了一种特殊的预示,可费青也不知道预示了什么。
他心神不宁地处理完了诸多事宜,合上最后一份密帖,转眼已然半个时辰。
这些书帖无非都报了一件事,他们的人在姑苏,陵城,卫城,都没找到主上 。
“右护法。”门口有下属。
他捏了下眉心:“进来。”
那下属神色激动地冲入,作礼后道:“情报阁传来消息,甘泽山洪,死伤无数。”
费青不愉:“这算什么消息?”
那下属又道:“甘泽出了异象,有一道剑意极强的剑气,而且……他们似乎还看到了主上的牵魂引。”
费青猛地站起身来:“再派人手,去确认。”
他继而又担忧起来,主上的状态,牵魂引一出,怕是会虚耗过度。
此刻,甘泽山洪再度平歇,据顾炽所言,不会再有洪流。
一间在废墟里临时支起的帐子内,本应是这间帐子主人的太守坐在一旁察言观色。
山洪侵袭,人手紧缺,这种避难的帐子只来得及给太守支了一个。
费启虽无性命之忧,但身上擦伤不在少数,头上还磕了一下,让人带到了另一处治伤。
被顾炽催命似的请来的大夫满头大汗,正半跪在床前,抖了抖袖子,放下了药箱。
柳璟抱袖立在一旁,浑身狼狈已经被内力烘干,不走心地扫着帐中陈设。
其实还不错,想来太守没少遇到这种水灾,这帐子内有床有椅子,甚至还有茶水。
顾炽也站在榻边,心里纠结得差点上吊。
丹魔头,江湖中人得而诛之。
为什么呢,因为这玩意儿气人的事都干全了。
就那一手牵魂引,把不少门派的掌门挂在牌匾旁当过活人招牌。
掌门们老脸丢尽了,还有去悬梁自尽的。
但各位江湖人士也很苦恼,因为这狗玩意儿杀不死。
丹绛曾只身入一个大门派,只为了抓个掌门挂城楼上表演节目,门派内弟子合力绞杀,这位只是衣服被划破,血都没见。
最后掌门在城楼上挂了三天三夜当吉祥物。
顾炽对这事印象很深。
因为当吉祥物的是他们上一任掌门。
当时拦丹绛的也是他。
他连脸都没看清,直接就被一袖子拍地上了。
再说小半月前那场围剿,半个江湖都来了,愣是没把魔头弄死。
眼下是最好的机会,这魔头气若游丝,昏迷不醒。
但实际上顾炽觉得自己打不过。
那大夫将手搭在了丹绛脉搏上,刚要诊脉,却见丹绛眉心微皱,肩颈线绷出了漂亮的线条。
他手指微动一下,银线自他手中如焰火绽开,三根直冲大夫面门,带着他残余的内力威压。
这一下又狠又猛,真要被刺到,大夫怕是要归西。
柳璟反应极快,站直了身姿,几乎在丹绛有动作的瞬间就拂袖把那些银线挡了回去。
眉眼中微带些讶然。
他没想到丹绛昏迷时的自卫意识这么强。
两股内力相撞掀起了不算大的风,吹的大夫明白过来刚刚的生死一线,吓得瘫软在地。
顾炽:“……”
还好刚才没动手。
柳璟细长的手指在空中随手一招,摊开的药箱内,两根银针就朝他飞来,他手腕一翻,那银针方向一转,又径直朝丹绛去,直至没入他胸前两大穴位。
他对大夫道:“好了,诊脉吧,不会有事。”
大夫是被吓懵了,顾炽却还算冷静,他疑惑地看柳璟:“你医术如此精妙,银针扎穴挥挥手的事,找什么大夫?”
柳璟抬眼看他,嘴角的笑容配上风流眉目,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学得不精,当初只学了怎么用医术杀人,没学怎么救人。”
顾炽问的时候正捋着胡须,闻言差点把胡须揪掉。
他看着这位披着麻布也像贵公子的人,牙疼地别开了眼。
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良机,又把头转了回来,打算把人招入己方阵营:“你可知这人是谁?他可是……”
“缚骨楼楼主丹绛。”柳璟面不改色地帮他接下去。
刚说完,顾炽人木了,太守坐不住一下站起来了。
“一晚灭八门的那个?”他再没有刚见面的稳重,差点破音。
顾炽瓮声道:“你知道他是谁?”
柳璟瞟他:“对。”
太守:“你知道你还救??”这回尾音都是抖的。
柳璟快没耐心了:“有问题?”
太守跟个鹌鹑似的又坐下了:“……没问题。”
他妈的谁让你是世子。
顾炽扶了把床头,看上去人快凉了,彻底放弃了徒手刀魔头的大计。
大夫手还有点颤巍巍,颤了半天,在柳璟想一针把他扎不抖了之前,好歹是把手放到脉上了。
没过几秒,大夫表情越来越微妙,快崩溃了:“这人怎么还活着啊。”
顾炽和太守在心里默默拍了拍手,心说你说得好啊。
然而看了看柳世子微皱的眉头,太守戏瘾上身,表面功夫没忘记做:“你个庸医!让你治病,你这怎么还没治就说没救!”表情甚是痛心疾首。
大夫一抬头看见柳世子凉凉的眼神,忍住没哭出来,忙解释:“不是没救,只是感慨一下这位公子命硬。”
顾炽皮笑肉不笑,命能不硬吗,千人围剿,人家还能活,倒是把千人砍得只剩五百人不到了。还好他家主修阵法,都在外围,伤亡倒没什么。
柳璟如玉素指摩挲着衣料,耐心告罄,冷眼扫过去:“到底如何了。”
大夫说到专业的,声音渐渐稳下来:“他的脉象……很混乱。胸前鞭伤浸水发炎,人有点发热,这倒不算大事。”
他话没说完,便见柳世子又漫不经心地瞥了眼顾炽。
顾炽抹了把脸,觉得自己要完。
大夫迟疑后继续:“他此前应该受过很重的内伤,旧伤叠新伤,加之精力透支,虚耗太甚。我去抓点药,养养吧。”
柳璟“嗯”了一声,转身看魂不守舍的两位:“还有问题吗?还想观摩什么?”
柳璟干脆脸上笑意都不带了,就差请人滚。
正好两个人觉得再待下去要憋死,摆了摆手连声称不,出个门差点撞在一起。
柳璟:“太守先留步。”
太守人一僵,转过身来赔笑:“怎么了?”
柳璟:“甘泽遭此大难,朝廷没派人来救灾?”
太守:“快了,上京收到这消息应派人快马加鞭前来赈灾,不过最快也需个七八日。”
太守小心翼翼地问:“柳世子想跟随官家车队回上京?”
柳璟含糊其辞:“差不离,不过太守,先把二百两白银备好吧。”
太守是这下是真的痛心疾首。
这可不是笔小数目,上京柳家这么缺钱?
他只应了一声,飞快地离开了伤心地。
柳璟在帐中缓缓踱步,多情漂亮的桃花眼里,只剩深沉的忧虑。
姑苏人人皆传主帅弃城而逃,此乃重罪,龙椅上那位,必然会抓住机会朝他柳家发难。
弃城而逃可以安的罪名很多,有大有小。
上京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母亲和妹妹都还在临安侯府,最先出事的就是他们。至于他们爷仨,最坏的可能不过是派官兵抓捕。
他微微叹了口气,事态发展超出掌控太多,越早回上京越好。
他低眉看着床上满面病容的人,低喃道:“你最好快点醒,七日之内,我们不得不动身。”
七日之后,柳璟的世子身份非但没用,反倒是隐患。
他说完才骤然回过味来,偏头笑出了声,摇了下头。
他怎么就下意识要带着神经病一起跑路呢。
他笑完觉得无所事事,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支头看了会儿神经病如画的妖孽眉眼,闭眼陪着他小憩。
……
千里之外,费青就着窗外雨声连绵,趴在桌上,囫囵做了个梦。
很常做的梦,一件小小的往事罢了。
很多年前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颇具棱角。丹绛派他去甘泽办点事,什么事他记不太清楚了,左右不过抓几个来缚骨楼门口口出狂言的门派掌门,做点恶作剧。
自从他跟着丹绛起,他好像就发现丹绛做什么都图一个乐子。
但是胸无大志又不能用来评价他,毕竟这个人存在即是绝代风华,和平庸怎么也沾不上边。
费青生于贫困的甘泽,与弟弟一同被父母卖出,自此流亡,后来和弟弟走散。那年他十三,弟弟方才五岁。
后来他被丹绛救了,弟弟却还是没消息,这便渐渐成了执念。毕竟他把自己的弟弟当做唯一的家人,自然也成了唯一的牵挂。
故而他一到甘泽,就把所有人手都派出去挨家挨户找他弟弟的踪迹了,虽然知道极有可能找不到,但有些蛛丝马迹也总归是好的。
丹绛张狂妄为,仰仗的是一身绝世内力。他自是望尘莫及,也不可能像丹绛那般一个人绑住掌门。于是那次任务便拖了很久,原定五日归去,他硬生生拖了半月。
后来丹绛闲来无事,亲自找过去,想看看这位下属到底在干什么。而后便发现了这位下属把人手派出去不知道在找什么,与他的吩咐全然无关。
说来奇怪,丹绛虽然救过他一命,也从未对他动过什么刑罚,但他就是怕。
因为强大的人都是有锋芒的,而丹绛从未收敛。
那个片段清晰极了。
他屈跪于尘土间,把头埋得很低,他知道他违反了命令,这是理应他承担的。
“属下失职,任凭主上责罚。”
丹绛那时着一身红衣长袍,金玉华簪挽在发间,墨发及腰,极美极邪。
他嫌弃得漫不经心:“废物,叫你绑个人都绑不明白。”
费青浑身肌肉紧绷,赴死的悲戚被这么不轻不重的一骂击得虚渺。
他再迟钝也知道眼前人似乎并无降罚之意。
哪知他试探着刚一抬头,丹绛修长五指间挂着的银线就顺势一动,直冲他去,破开风声。
他心中一震,却咬牙忍住没躲。
毕竟命都是眼前这人给的,收回去也无妨。
他见过很多次牵魂引击出的场面,常常都是干脆利落的绞杀。
但这次不是,他并未感到锋锐的痛感。
银线绕过他的肩膀和膝弯,直直将他提了起来,而后绵软地松开。那力道不重,就好像被人顺手拉了一把。
丹绛一双凤眼弯着吓人:“真险呢,牵魂引的杀意差点控不住。”
但发懵站在原地的费青知道,刚才那根银线一点杀意都没有。
丹绛没能如愿看到费青惊魂未定的表情,挑了下眉,觉得没意思,随口问了句:“你在找谁。”
“家弟。”
“名字?”
“单名一个启。”
丹绛垂眸,玩弄着手指上的银线,云淡风轻:“你可以继续派人找。”他顿了下:“本座若哪日看到,会护他周全。”
费青本想再跪下谢,却见那绯红袍摆一拂,仰面送了道劲风过去,当头撞得他没能跪下去。
丹绛挑眉:“怎么,本座是牌位吗跪个没完。”
费青便又怔了下。
所有恶鬼魔头的描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荒唐起来。
丹绛懒得看他发呆,转身而去,红衣曳地,靡丽华美。
他是笑着的,余音轻蔑:“走罢,教教你怎么绑人。”
这便有了后来他只身闯门派,挂掌门三日之事。
梦止于此,费青悠悠转醒,摁了下脖子。
半晌哑然,主上当年随口一说的话,他怎么时隔多年还是梦到,记这么久。
只是他不知道。
另一个人也真的不走心地记了这么多年。
牵魂引是杀器
却有两次,对着这对兄弟,不露丝毫杀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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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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