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毒深

丹楼主气笑了:“我怎么不曾听说上京柳世子这么财迷。”

柳璟收起慨叹:“这不是境遇变了。”他撩起眼皮:“所以丹楼主别太招摇,牵魂引这么露着原貌就不怕惹祸上身?”

丹绛笑完偏头一阵闷咳,闻言眸色微顿,几瞬后很浅淡地牵了下唇角。

柳璟视线尚且落在他手臂上那条张扬的游龙上,没留意那点细微的端倪。

他很快语气如常起来:“眼下那些个追杀的显然是认准我身份才来的,被他们看见就看了。至于平常人,反正看了也不认识,更无所谓。”

“啧,冤枉啊,柳世子这还怪我招摇。”

其实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的。能认识牵魂引本貌的人本来就是来杀他们的,这么盘在手腕上危机时刻反而更快些。

丹绛手指又不老实地去拨人耳垂:“再说了,早就听闻柳世子青楼一夜掷千金。什么香艳脂粉都见过了,我日日粗布麻衣,实在怕你移情。”

柳世子往旁边避了避,冷着脸呛人:“我的意思是怕你走路上被抢劫。”

谁家武器长得跟个饰品一样。

还是价值连城的那挂。

不知道柳世子的脸色戳到了丹楼主哪根神经,反正他是偏开脸笑了半天。

柳璟“啧”了一声:“你笑个屁。”

丹绛方才收了笑意,唇角还是往上扬的:“行行行,不笑了。饿了,柳世子管钱,给不给吃饭。”

柳璟把这快贴在自己身上的混账往外推了推,慢条斯理地问:“我很像一个喜欢压榨人的管事吗?”

丹绛往后退了半步,很识趣地应:“当然不是。”而后又扬了下眉:“所以柳世子快去客堂点些菜吧。”

柳璟抱臂半倚屏风:“德行,这还使唤上了。”

其实逃难的日子这么过着,他已经彻底把那层伪装的皮扔到了九霄云外,所以过往那种风流笑意,他索性也懒得摆了。

于是那层经年游走于人性险恶中的冷淡的性子就没了遮掩,他很少笑了。

但这会儿他眉眼上确实染着揶揄的笑意,一直压在身上的清冷淡漠隐隐又被他尚未涉世时的意气扬扬撕了个口子。

总算看出了些方过弱冠的少年影子。

丹绛故作受伤:“啧,柳世子不会这么狠心,还要让柔弱……”

柳璟直起身来摆了摆手:“滚蛋,别叫了。”

而后抬手把挡路的某位撇开,开门踏出去:“老实待着,别没事恐吓隔壁小破孩,我很快回来。”

丹绛靠着墙壁,扬着调子应声,而后木门“咯吱”一声合上。

房内突然静了下来。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他就这么靠着墙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外边落霞早就抹过天际,昏黄的光线打在他侧脸,叫人看不清他原本的脸色。

外头的脚步声渐远,他又等了等,似乎在确定人不会去而复返过后,反手扶了把墙边摆放烛台的柜子,借力直起身来,才缓步走向门侧的八仙桌。

这客栈的房间不大,但用具齐全。八仙桌上的漆盘里摆了套茶具,甚至周到地放好了帕子。

丹绛走至桌边的时候,微微弓了下腰,于是强撑着压下的浓烈倦意再无掩盖。他默然片刻,而后那只素来千钧在握尚无一颤的手虚搭在桌沿,近乎撑扶着坐下。

他垂下眼睑,微抬手腕,端详着不知何时爬到腕上的银龙。游龙鸽血所嵌的龙目锐利逼人,而龙头直朝外侧,威势凛然。

这是牵魂引蓄势将出的攻击姿态,旁人也许很难察觉,这威势中其实隐隐有着防卫之意。

到底贴身数十载,牵魂引已与他内力共通。他知道牵魂引中尚有他全盛之时的内力余势。

游龙华美靡丽,本与他线条凌厉的指骨映衬得当,但此时反倒将苍白肤色下蓝紫的脉络衬得愈发触目惊心。

丹绛就这么眸色沉静地看了片刻,倏尔很淡地笑叹一声。

“倒是真被我养出灵性了。”

大概是再压不下血气,他那笑未达眼底,便眉头微蹙,抬手掩了一下,垂首闷重地咳了起来。

半晌方停。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垂落在桌上,苍白的掌心血色一片,

丹绛阖目缓过痛意,再睁眼的时候,目光却落在那片殷红上再未挪走。

细究起来他那目光并没有看着自己生机流逝的悲哀或是恐惧。他的姿态依旧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散漫,甚至隐隐带了点观赏的兴味。

换而言之,他有些好奇。

他不是没有重伤濒死过,但那种伤不过一时半刻来得凶猛,几天后便慢慢恢复了。

他从未感受过生机一日日从自己身体里抽离,很新奇,就好像把死亡的过程慢放在他身上。

这种感觉太真实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衰竭,所以他突然很好奇,一步步到了最后,等到弥留之时,他会怎么想呢。

可能还会善解人意地替那群江湖正派庆贺一下自己犯恶作乱的一生终于结束,至于再多的感情就很难有了。

但现在他有些不太确定这个结论了,因为某个很特别的人,也许最后的最后,他会有些遗憾。

丹绛想到这里,忽而轻哂。

这个无聊透顶的人间里居然也有了能让他在走时觉得遗憾的挂碍。

似乎眼前又掠过某位冷淡的世子拧眉的模样,丹绛没再晾着一手的血,他扫视一圈,停了半刻,而后拿起漆盘里的帕子。

……

柳璟这次去客堂,掌柜大概是看出来了他没什么求知欲,也懒得再摆一副“快来问我”的脸色。

柳璟本来就做事干脆,点了几个菜的功夫没花多久,掏了银子就往回折。

他边走边思忖起来。

其实面巾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不过是时疫。只不过若是时疫,骐城合该封城的,至少不能再让更多的人染病。这是太守第一时间要做的事。

可如今没有,现在看来守卫是想提醒他们的,可是出于某些原因说不了。

难道是上头人不希望走漏风声,索性下令粉饰太平?

那这太守做的就太畜生了。

只是如今后头追兵将至,此刻贸然离城,远离了人群喧嚣处,他们作为目标就更清晰了。那样便连藏匿都做不到,只能一战,可偏偏距离丹绛的毒到了最后十几日,每况愈下。

此刻唯有继续留在骐城才是最合理的法子,不过明天倒是要出去看看到底是何情况。内力深厚者,不可能为时疫所染。

敲定了明天的计划,柳璟刚好打开房门,入目便见丹绛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茶杯,闻声笑吟吟地看向他。

柳璟对丹楼主勾魂的眼神无动于衷,淡定地过去坐下。

他知道丹绛对如今情况当然也心里有数,没想着跟他说这个,很自然地去拿茶具旁放置好的帕子。

这其实是高门贵族都有的习惯,餐前净手。这一路上在他身上很少见贵族子弟的娇气,但根骨里的矜贵总会在某个瞬间露个影子。

丹绛单手支着头,却没观赏到柳世子细细擦手的模样。

因为柳璟一摊开就看见了上面暗红的血,柳璟眸色一僵,猛地看向丹绛。

却见丹绛懒洋洋伸出另一只手的三根手指,冲他晃了晃。

“柳世子,我手被划伤了。”

嗯,听着反正挺委屈的。

然后柳世子淡淡地扫量了他两眼,一把将那手拎到自己眼前。

三根手指的指尖确实是都被划伤了,还在隐隐往外冒血。

柳璟眼都没抬:“你被什么东西划的。”

丹绛张口就来:“桌子。”

这其实扯得已经很合理了,毕竟这房里实在是找不到一样尖锐的东西。

柳璟听瞎话已经不眨眼了,嘴里说的也淡定:“怎么,桌子咬你了?”

丹绛:“……”

他默了一下,指着桌沿上的血迹继续胡说八道:“桌子做工太糙,像我们这种细皮嫩肉的很容易被划伤呢。”

柳璟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点点头。

“行,细皮嫩肉的前楼主。”

两人心照不宣地把这话题揭了过去。

天色在一点点暗下来。丹绛悠哉悠哉去隔壁把费启提了过来,草草吃了个晚饭,又熟练地把费启踹了出去。

等到两人张罗着要睡觉的时候,丹绛还是那副混样,半敞衣襟,放荡地邀请柳璟一起睡。

柳璟糟心地看着他那副勾魂的架势,一边见鬼地答应,一边好笑地问了句:“你以前真去青楼干过?”

因为那实在是极度锋利张扬的美。

彼时丹绛斜卧榻上,懒怠地支着脑袋,背后绸缎般的墨发铺在榻上,敞开的衣襟处隐隐可见精悍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邪美丹凤眼半阖,广袖褪到肘间,张扬银龙映衬在脸侧,鸽血艳红妖异摄魄。

“别这么说,柳世子,我守身如玉。”

他说着,目光注视柳璟,又问:“柳世子,你如此模样,可还让别人见过。”

柳璟站在榻前几步之外,平日里高束的长发此刻如瀑泼至腰间,几缕青丝流泻胸前,桃花眼含着困意,消了冷清,倒似含情。

君子正冠发,高门大户礼仪端正,这样散发的姿态,应该是极私密的。

就像他之前在卫城同丹绛一道的时候,从不曾如此。

与其说丹绛在问他,不如说是在套他承认,自己把他从外人的行列里排出去了。

柳璟对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刻,莞尔:“不曾。”

丹绛貌似得到了个他意料之外的答案,当下愣了愣。

而柳璟往前走了几步,上榻躺在了他身旁,纤长的手指没好气地往上拽了把被子:“别搔首弄姿了,睡觉。”

话音刚落,他袖间清风扫过屋内,灯烛尽灭。

丹楼主被骂完沉默了会儿,果然安分躺下准备睡觉了。

床榻旁的窗户关的不紧,屡屡夜风轻击窗棂,音律轻缓。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柳璟忽而沉沉道:“丹绛。”

身边人却不再懒着声音答他,气息匀长。

柳璟手探过去,扣上了他冰凉的腕间,静静搭了许久,方才松开,然后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很简单,柳璟知道他有心在瞒,索性也懒得揭穿。他虽医术不精,倒也不至于辨不出脉象之状。

这毒真的能安然无恙地解开么。

他声音轻沉。

“你最好别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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