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茶馆穿了几条小巷,踏过青石砖瓦,巷子的尽头就是主街。
主街上比之小巷的了无人影略略好些,尤其是几里外,聚着一群脑袋,貌似是有个告示板。
柳璟往那望了一眼,没多作犹豫,抬步走了过去。
他身量高,真到了那跟前,倒也不用往人堆里挤,就将那板上的内容看了个清楚。
小二说的消息确实一点没差,板子上最醒目的地方果然贴了张通缉令,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柳世子面不改色地继续扫量,还真有张悬赏贴在通缉令旁边。
上述太守病笃,能愈之者,赏白银千两。
柳璟飞快地用现在银子不是银子的强盗物价换算了一下一千两银子能派什么用场。
发现原本数额庞大的钱财如今也只能说还算不错。
心里有了个数,柳璟就打算走了,只是还未动作,却突然被人撞了下肩。
那人踉跄着前倾,柳璟被撞了一下,神色倒还淡然,趁手在混乱里抬手虚扶了把。
撞到他的是个姑娘,身着绫罗轻纱,妆容妩媚,倒看不出勾魂,却能在眉眼里看到几分清透。
柳璟知道这姑娘没坏心,是真的着急忙慌才撞上来,动作看着挺乱的,又是道歉又是道谢。
没耽搁多久就又匆匆走了。
艳俗的脂粉味儿还在空气里没散,那味道太重了,柳璟皱了下眉。
倒不是冲那姑娘,是因为他对这味道熟悉,从前在上京,他几乎天天闻。
他目光跟着那道慌忙的身影走了不久,便见那姑娘在主街上拐进了一个红绸彩缎高挂的楼阁。
柳璟微眯了下桃花眼,便看清了那牌匾——怡红楼。
确实是青楼之人。
柳璟也只是扫一眼,没过心。他随手理了下衣袖,抬眼看日头高挂,估摸着午时将至,循着原路往客栈走。
主街上热闹点,今天小摊贩明显比昨天多了些,想来是这疫病状似普通伤寒,谋生的人胆子便大了。
“卖油馍,十文一个。”
柳璟闻声顿了顿步。
倒不是多想吃油馍,而是没什么感情的叫卖和居然不抢钱的价格让人挺难不注意的。
摊贩叫卖一般一个比一个热情激烈,可这会儿看过去,这位摆摊的老翁悠悠闲闲地翻着本书呢。
不像来谋生的,像是卖着玩。
这油馍也算骐城特色,通缉犯柳世子心态良好,本着游一趟要游到精髓的心态真走上前去了。
大爷捧着本小册子看着正忘我,根本没注意到有客人。
柳璟看着好笑,叫了一声:“大爷。”
大爷“哎”了一声,不慌不忙把书一合:“要几个?”
柳璟掏了块碎银:“五个吧。”
大爷应了个行,拿了油纸麻利地包了起来。
柳璟问他:“怎么不涨价?”
大爷一听瞪眼了:“怎么没涨?我卖了十几年都卖五文一个,现在都翻倍卖了还没涨?”说罢又埋头包着。
柳璟闻言愣了下,又转而轻笑,谢了一声接过油纸包。
大爷摆了摆手,又掏起小书。
风过动了油馍的香气,柳璟临走时便又问:“怎么看您好像不是为了挣钱?”
谁家为了挣钱还能卖得这么消极。
大爷头也没抬,悠然道:“在这卖习惯了,以前老有孩子隔个几天就来买。”
“这种孩子一直有,我能卖几天是几天呗。”
大爷后面有咕哝了什么柳璟没听清,就听见了句“好久没来了”,其余就散在人声里了。
而当柳世子堪堪在午时前提着一包心血来潮买来的油馍踩上客栈楼梯的时候,客栈房间里丹楼主欺负人正起劲。
起因是丹楼主嫌费启叫得太聒噪,玩心大起,给人点了个哑穴。
一开始想的是过会儿就给他解,但是小豆芽菜被弄哑了表情夸张得还挺变化莫测,看着张牙舞爪,挺唬人的。
然后丹楼主玩心就收不回去了。
硬是品着茶看他演了一炷香的哑剧。
于是柳世子提着油纸包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丹绛端着茶杯懒洋洋的混账样。
还有费启上蹿下跳的难得鲜活。
这豆芽菜突然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所以柳璟倚门莞尔。
丹绛也不叫他,就这么看着他笑,半晌,他才幽幽叹道:“还以为柳世子丢下我们俩跑路了呢。”
他还是支着下巴,语气逗弄:“叫我好等。”
柳璟这才正了身子走过去,一手将那油纸包丢在了桌上,一手在顺势给费启解了穴。
“出去打探了点消息,顺便买了点当地特色。”
他说完又反驳了某人泼过来的脏水:“我走的时候你自己没醒,怪谁?”
解了穴费启确定自己能出声之后倒没立刻破口大骂,就跟着柳璟一起盯着丹绛看。
还气哼哼的。
丹绛:“……”被盯笑了,
他摆了摆手,不作纠缠,倒像真的没脾气,转而去解那油纸包的绳结。
嘴上并不消停:“普天同庆,柳世子破费买来了当地特色。”
柳世子坐了下来,心情颇好:“不破费,十文一个,当午饭了,比破客栈撒金子的菜好。”
言罢总结:“又省一笔。”
丹绛:“……”
费启:“……”
费启是被落魄贵族的适应能力干沉默了,丹绛这下也真气笑了,甚至闷闷咳了两声。
左右噎不过这祖宗,丹绛索性拆了这份午饭,接受良好地拎了个油馍出来。
油馍巴掌大小,被烤得两面金黄,油光润色,一拿出来就泛着浓醇米香。
确实担得起骐城的一大特色。
拎出来了一个他没急着吃:“柳世子是被十文一个的价钱打动了?”
“也不全是。”柳璟递了个给费启,又自己拿了个:“那卖馍的老爷子卖得挺敷衍的,觉着新鲜。”
丹绛“啊”了一声,眸色带了淡笑:“你是不是在主街上碰到他的?”
柳璟挑眉:“是啊。丹楼主尾随我了?”
结果丹绛挺遗憾的:“的确很想尾随,不过没尾随成。”
“我只是小时候待在这,还算熟。”
然后费启咬馍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因为有一瞬间,他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协调。
大概因为丹绛的语气太寡淡了,像说起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样。
仿佛尽管这里理应被称为故里,但对他来说却没什么情感联系,
和留恋不沾边,但好像也说不上厌恶。
相反柳璟倒不太意外。
他在茶馆里就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柳璟顺口道:“从前不曾听你讲过。”
丹绛懒散地揪了一小块馍:“草民冤枉,柳世子你也没问呢。”
他咬了一口,眨了下眼:“这么些年倒知道不做这么甜了。”
柳璟反正咬了一嘴的糖,也不谈冤不冤枉他了:“甜成这样你跟我说这还是改良过了?”
极短的瞬间里,丹绛眸色微变。
却在柳璟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又笑得松散:“都说是特色,总归是外乡人吃不惯的。”
话题是又绕回去了,柳璟这下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所以你父亲……是姓丹?”
费启:“……?”
先不提他爹姓丹和他生在骐城有个毛的因果关系,问他爹姓不姓丹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意思?
偏偏当事人没什么见鬼的神色,只是了然道:“柳世子在茶馆听到什么了?”
于是柳世子把说了半截毫无逻辑的话补全了:“我在茶馆里听说骐城太守姓丹,是你父亲?”
父亲两个字从口中道出的时候,柳璟似乎才终于找到了眼前这个疯子与人间有着纠葛的真实感。
丹这个姓太少见了。
所以柳璟猜的确实分毫不差。
丹绛笑意盈盈地:“啊,确实算父亲呢。”
“当年不过是个跑腿,没想到腾达了。”
他支头遗憾道:“不过怎么还没死?”
“……”
“咳咳咳!!!”
费启啃着个馍,猛咳起来,听得差点呛死。
柳璟一边四平八稳地拍了拍费启的背,一边道:“别太糟心,他这会儿快要死了,悬赏找大夫呢。”
丹绛都用不着猜:“打算去领赏金了?”
柳璟点点头:“明天去吧。”
丹绛也跟着点了点头:“你的医术我放心,多半不会妨碍他去死。”
柳璟没所谓:”钱骗到就行。”
费启:”……”他呛死算了。
这他妈什么糟糕的对话。
费启倒也没呛死,因为就在他瞄着两个恶鬼头子有点瑟瑟发抖的时候,其中一位混账问他:“你冷吗?”
然后费启噎得火大。
这会儿房里的窗子开的正大,先前就停在窗檐的鸟雀赖着没走。
入秋的凉风丝丝吹进来,可日头却也正盛,铺了屋里一地。
挺凉快挺舒服的,甚至有点偏热。
冷个屁啊!
没看出来他是吓的?
你俩说什么胡话呢心里没数啊?
费启火挺大,就是一句不敢发,所以莫名其妙和感觉自己被嘲讽的来气就全在眼神里了。
如果费启梗着脖子回一句不冷,那倒说不准了。但眼神表露得更真切,丹绛能知道这豆芽菜真不觉得冷。
丹绛瞧了眼这日头,很淡地扯了下唇角。
他猜的也是不冷。
他问的时机太巧,柳璟又精神松散,于是很快递了个“行了,别逗小孩了”的目光暗示,
确认过了什么,丹绛便笑得更轻松了些,索性耸了耸肩,将那股混账劲盖了满身,僵硬的骨节隐于袖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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