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骐城的日头太盛,给了人一种枯秋萧瑟未起之意,柳璟垂眸,恍惚间就出了神。
不太应该啊。
他二人一个是朝廷钦犯,一个是魔教头子。身后追兵虽被甩开了些,但就是脖子上顶了块榆木都不至于不知道他们就在骐城。
于理他们被举国通缉,于情贺成该恨透了他们,眼下的骐城本应是官兵搜城风雨欲来之时。
然而客栈窗檐之下行人虽零星,却没失了安然。
柳璟转回视线,骨节轻敲着台面,想到些别的缘由。
莫非是这些尾巴也在忌惮着什么。
……
这个午后出奇地寂静。
柳璟心里琢磨着事,闭目调息。难得的是丹绛也没招惹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一边,视线懒怠,说不清是在看什么。
直到夜幕垂临,将将就寝之际,柳璟后知后觉地回味出古怪:“你改性了?今日这么安分?”
本来已经睡下的某人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笑了下:“啊,欲拒还迎,柳世子还喜欢吗?”
柳璟:“……”
他闲得非要问一嘴。
柳世子喜不喜欢不知道,但是柳世子面无表情地准备睡觉。
丹绛欣赏了半天他的脸色,半晌轻笑道:“好梦。”
而事实上柳璟并未好梦。
夜深时,寒风击在客栈的窗棂,却敲得人心慌。不知这敲击究竟过了多久,在某个时刻,风裹挟着一道不俗的内劲穿掠而过。
几乎刹那间,柳璟猛地睁开双眼迅疾起身。
而当他望出去时,窗外却空空如也,唯见一片浓的化不开的稠黑,一丁点内劲主人的痕迹都无从找起。
柳璟登时睡意全无。
屋内的烛火随着冷风颤了颤,昏光打在柳璟半边侧脸,神色不清。
是追兵的气息?
大概不是。若是他们,既找到此处,又岂会这么轻巧地离去。
况且这气息没什么攻击的意味,似乎只是试探。想来和那批追兵是两拨人。
是敌是友还说不清。
寒风依旧敲着窗棂,柳璟想到什么,从刚刚的异动中回过神来,突然看了眼似乎还在熟睡的枕边人,眸色渐深。
敏锐如他,自己这番动静他竟然没察觉么。
冷风吹得他背脊发凉,方才那一道内力让他没了睡念,索性收回目光盘腿调息起来,谨防变故。
很难说清由头,但柳璟总觉得不安。
是夜终究不安稳。
京城内瑰丽辉煌的皇宫依旧灯火通明。
檐牙高耸鎏金覆瓦的大殿内歌舞升平,各色娇嗔不绝于耳,来往婢女如流水。浮光声色,繁荣虚盛。
殿外的侍者笑颜互道:“龙心大悦。”
八百里外,萧瑟秋风中,山林郊野间,长长的送粮队伍于蜿蜒曲折着在崎岖山路上疾行。
烈马拖拽着万石粮草,踩踏着枯枝断木,于浓重的夜色中嘶鸣瘫软,又在声声马鞭抽下后颤抖着前行。
最前方的那个人嘶哑着吼道:“快些!要来不及了!”
再千里外,万千流火箭羽飞掠在浓稠墨色中,就像一场盛大又悲哀的焰火,远比一切灯火更加明亮。
残败的城墙插上了第不知多少根飞箭,南疆士兵前赴后继。兵戈之斗彻耳不绝,硝烟迷了视线。饶是如此,于城门百里开外,依旧能看到黑夜中密密伏着一眼望不尽的甲兵,数来千乘不为过。
城墙之上,某个兵卒又投下一块巨石,迅速压下身子回避,堪堪擦过飞箭。
他惊愕地望向上方,最终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身边的人也又投完一块,蹲下避让的时候,趁着喘息,忽而道:“没多少人了,你说咱这仗能守住吗?”
“能吧。”兵卒听到自己讷讷地说。
那人便笑了,“是啊,我娘子还在等呢。”
言罢两人对视片刻,冒着火羽漫天,又起身投石。
这一次,在这兵卒投下的石块恰好击中那南疆人时,燎火的箭羽破空于他身旁刺过。
他惊恐万状地侧眼过去时,见那箭羽直入咽喉,鲜血喷射,火星不复。
一声沉闷的重响落在他耳边。
有一个娘子再也等不回郎君了。
可那兵卒又听到声嘶力竭的吼声。
“再来人!上城墙!死守!”
于是在焰色不息,兵戈不绝中弯月渐斜,藏去稠黑无边。天际泛起浅淡的鱼肚白。
血日初现之际。
南疆的兵车张牙舞爪地前行,大旗飘扬耸立。朝霞映城墙上无边血色,厚重残败的城门于黎明时轰然倒塌。
天光终于大亮之时,远在骐城,某个身形端雅的人彬彬有礼地扣响了太守府大门。
来迎的是位老者,看似是府中管家,得知了二人的游医身份,也不管为什么两人手上连个药箱都没提,忙不迭端上笑容,把人请进了府。
柳璟一夜未眠,心情一般,这种一般在看见府内一路的装饰时到达了顶峰。
这户人家活像是一夜之间得了笔横财。
一路上的绣球花要么紫红相间,要么一片各有特色的大红。连廊木柱变着法地镶金。
就这么一路走到主屋,抬头一看便是幅鎏金牌匾,小花园里种满了大红色绣球。
柳世子看得眼睛疼,低声问丹绛:“之前就这样吗?”
两人为了扮医者都戴了面巾,这会儿丹绛只露出双邪肆的眼睛,颇为揶揄:“谁知道呢,我走的时候他们还没腾达呢。”
无论是重返故地还是将见故人,他看起来都无甚波动,归根到底似乎只有局外人般淡淡的嘲弄。
管家这会儿未见他们耳语,躬身作礼:“所有来过的大夫都说无力回天,这些天更是少有大夫来,若二位能救,鄙府必有重谢。”
“老爷就在里面,不知这会儿是否醒着,二位随我来。”
屋内摆设便更是不知所谓了,瓷器金器全都堆在一处,确实晃到了人眼。
而屋子里的病气也实在浓重,药味闻得人舌根发苦,走到深处,便见床榻上的人年老臃肿,眼窝深陷,身上脸上红斑遍布。
那红斑大块大块地攀在皮肤上,不似斑,倒更像伤口,有些地方甚至因抓挠而化脓。
管家道:“二位请。”
柳璟环顾了周围,刚上前欲诊脉,便被人拉了下手腕。便听丹绛垂眸问他:“可闭了气穴?”
柳璟点点头,安抚般拂去了他的手。
一般而言,时疫这类令人闻之色变的病,于习武者而言无甚要紧。闭气穴,一般的路子就传染不到。
柳璟上前俯身蹲在床榻边,两指搭在了那太守枯瘦干瘪的手腕上。
几息之后,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
床榻上的人感到动静,嘶哑着嗓子艰难道:“我……我还……有救吗?”
柳璟默了默,忽而笑道:“当然有。”
他像模像样地从袖口拿出根银针,往那太守手臂上随意落了几针,在某一针中,一道内劲从他指尖游走至太守经脉,一路直通肺腑。
几步之外,丹绛看着他的动作,偏头笑了一声。
只是几个瞬息而已,那太守无神的双眼突然圆睁起来,握了握自己的手,居然自己撑着坐起了身,容光焕发了吧,看得管家都瞠目结舌。
老头又惊又喜,语无伦次:“神医!神医!我好多了!多谢神医!”
他企图去握柳璟的手道谢,而彼时柳璟早已起身后撤一步,礼数周全地点头示意。
太守高兴之余,终于在一旁婢妾搀扶下靠坐回去,指着自己手上的红斑问柳璟:“只是这斑?可否去掉?”
柳世子垂下眼帘,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银针已去病根,太守仅需服我开的药方,好生调养,红斑自当褪去,很快就会痊愈。”
其实哪里是很快就会痊愈呢,本来就真的没有了痊愈的可能,倒是如某人所愿了。
看来这疫病当真是来势汹汹,太守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是被这病耗干了。
他的一股内劲也不过保他几天看似痊愈,等把内劲也耗光了,自然也就到头了,不过到时候也找不到他就是了。
而他这话音刚落,却听屋外的人似乎争执起来。
“大人!我都说了太守病入膏肓哪来的精力理事?”
“方才陵城八百里紧急军报!他若是还醒着便要知道!”
“这样……你我先去与下级议妥……”
而后人声渐远。
柳璟眸色略深,作揖道:“太守,不妨先让人带我去开药。”
太守久病初得见好,一连道了三声好,指了指管家:“让他带你去,顺便将银子一同结给大夫您!”
柳璟应声告辞,跟着管家一道走出去。
而丹绛眼含玩味,松松散散也作了一揖:“那我就留在此处,为太守后续治疗吧。”
……
管家自顾自走出去几里,待到突然觉得身后没了脚步声很不正常,回了个头,才猛地发现那游医早已不再跟在自己身后。
而他惊疑不定之时,太守府的另一侧,公堂之外,有一道翩翩人影斜倚廊柱,悉听一切。
“陵城紧报上述,陵城城门于今早被攻破,眼下南疆竟未行整顿,直取卫城。陵城百姓正在逃难途中,大批百姓北上。”
“眼下我们理应开城门接难民。”
“你疯了!城内时疫肆虐!太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眼下时疫已经快过去了!难道你要让百姓北上路上没有歇脚之处?还是让他们就窝在卫城等死?”
柳璟听到这里,转身而去。剩下的都没什么意义了。
陵城已破,下一个城池,是资源要地,偏又坏在一道天然防线都没有。绝地之局。
但他现在尚有些事,无意推磨。
他几个闪身就避开了来往人流,依照着自己对大宅的了解,片刻就摸到了书房。
一切朝廷上来往密信的归处。
这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这书房竟也是无人看守。柳璟不紧不慢地推开门,仿佛被请来参观似的,再次挑剔地评判了一遍主人的品味,方才拎着纸张翻找起来。
来往的信件大多就放置于书桌上。
他想找的这份东西大抵也算不上什么机密,犯不着锁进盒子里,比起眼下的动荡之局,他怀疑那张东西他们看过也就看过了。
而且照日期推算,这张东西应当是不久前才收到。
事实上,柳璟也确实没费什么功夫就拎出了这份文书。
上书魔教余孽携同伙一民定已至骐城,令骐城太守着官兵加强巡逻,捉拿可疑人物。
特此注明,未得上令,不得放任何百姓出城。
落款,护城大将军,贺成。
柳璟扫完一眼,对这个早已肯定的幕后之人倒是没什么意外。
他不着痕迹地放回这份文书,但心中已沉。
任何人不许出城吗,这是逼他们硬闯呢。
……
“你……你要干……什么?大……胆!”
刚刚还面色红润的太守眼下面色青紫,细汗密布着用那枯瘦的双手挣扎。
他正被一只手死死扼住脖颈,那只手冰凉苍白,蓝紫色脉络清晰得骇人,却依然让他如何都挣脱不得。
那始作俑者却还笑盈盈地轻柔道:“不认得我了吗。”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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