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茶杯落地的声响又闷又重。
这记闷响在一片嘈杂中并不明显,却结结实实敲在了人心弦上。
柳璟伸手刚摁住丹绛手腕,却又在转瞬间被那只苍冷的手反握回去。
力道不重,又在搓磨间染上了不知名的情愫。
丹绛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怎么动作这么大,碰掉了人家客栈的茶具,要赔钱可怎么好?”
屋内却莫名静了下来,与窗外分界鲜明。
费启把自己往角落缩了缩,以防两尊大佛这架势是要打架。
柳璟那双桃花眼沉得不像话,盯着他,像是要把人看穿。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比如现在,他说不好眼前的人究竟是真的因为不会品茶而尝不出怪异,还是因为些别的什么原因。
他看着那双笑吟吟又懒散的眸子,烦躁地“啧”了一声,最终松了手。
可能是因为再用点力就会伤到人,也可能是因为他忽然不太想知道原因了。
恰有小二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寂静,费启那傻小子就借着吃午饭的事打了个哈哈,把这要死不死的气氛揭了过去。
……
眼下这骐城只是乱了套,卫城却是彻底炸了锅。
卫城的百姓北上的北上,死苟的死苟,城墙内外大梁的军队里三层外三层,随时戒备,旌旗飘扬。
按理说这般光景卫城该是荒凉萧条才是,但当下城内某处实在是热闹得很。
卫城背靠矿山,乃大梁资源要地,故驻城的两大名门正派并没有举派迁走的意思,倒要死守,与此城共存亡。
乾坤派、昆山派乃江湖名门之首,此举一行,江湖众门派纷纷响应,派遣人马迢迢而至卫城,愿与两派同战。
好巧不巧,偏偏此时,朝廷的人过来炸了个令众人愤愤的消息。
乾坤派的议事厅算是樯橹俱震,快要被掀塌了。
“什么?丹魔头还活着!”
“眼下就在骐城城内?此言当真?”
某位豪侠抢了信件看起来,忽而激动道:“大理寺公文!岂能有假!”
“诸位冷静冷静,眼下还有战事。”
“冷静个鬼!我想到那魔头把我绑了扔到青楼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他!”
“……”
厅内终于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虚仑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他们终于吵完了,意犹未尽地放下茶杯:“那么诸位要如何呢?”
那个被绑到青楼的魁梧壮汉又悲又痛:“这畜生怎么就他娘的没死呢?”
“这么多门派折进去一千多个人,眼睁睁地终于见他跳江里去了!”
“这都没死!?”他崩溃得破音了。
旁边人赶紧劝他:“花兄,花兄冷静,想想你去青楼还得了个花魁,不亏啊。”
花兄:“……”
他从牙关里挤出来:“狗日的老子不姓花!”
厅内又是一阵死寂。
终于有人正经说话:“这魔头先前身负重伤,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若待那魔头恢复,想杀他便更不可能了!”
“所言极是!不妨我等即刻遣人去骐城搜捕!”
显然这江湖里也不全是一腔热血的猛汉。
“诸位切莫大意,这魔头虽重伤,可那一手诡谲阵法却也让头疼。偌大的城池,眼下又挤满了难民,再有阵法迷惑,可怎么找人?”
花兄一拍脑袋:“虚仑掌门可是阵法祖师秦尘峰之徒,还搞不过这个魔头?”
淡定喝茶的虚仑:“……”
造孽。
他是真搞不过。
虚仑总算清了清嗓子:“诸位可知南疆人兵临城下?”
众人犹豫,但相继点头。
“江湖各派经上次围剿早已元气大伤,眼下本应全力抵抗外敌,分出人马去围剿丹绛,先不论伤亡问题,此时正值难民逃亡之际,我等这么做岂不是乱上添乱?”
岑溪坐在老友一边,靠喝茶掩饰白眼。
早就知道这老头子什么心思了。
便听郑重严肃的声音带着隐隐内力响彻厅堂。
“乾坤派拒绝追捕。”
岑溪翻完白眼也淡然道:“昆山派亦然。”
剩下的门派眼观鼻口关心。
丫的。
他们什么决定还重要吗。
……
长风吹过大梁山脊万里绵延,浩荡直通天际,层云动荡不休变化难鉴,一如无边暗流涌动。
骐城哪条街坊两侧都横竖睡着难民,夜色铺盖着罩下时,寂静无声又惶惶压抑。
某个普通客栈的屋瓦之上静立一人,及腰墨发共寒风飞扬,身姿颀长,说不出的凌厉风华。
他面前单膝跪着的黑衣人喉间晦涩许久,终于道:“主上。”
丹绛目光落在某处,似乎在俯瞰寂寥人间,又似乎只是出神,半晌方道:“费青,本座其实有些意外。”
他可以算到假如费青等人追随会发生什么,也想着真正孤立无援的打算。
但他始终没对前者抱太大希望。
费青一愣,知道他在意外什么。
只道:“主上救命之恩,此生难忘,愿毕生追随。”
“救命之恩。”丹绛低笑,似乎在琢磨这个词的意思,背后到底牵连着怎样牢靠的情感。
“那其他人呢?”
费青一时忘言。
忠与不忠,实则是太纯粹的情感,如此一问,他反倒解释不清。
好在丹绛并未再纠结,他迎着风闷闷咳了两声,问着:“说说吧。”
费青颔首:“苏戚叛出缚骨楼前就与贺成勾结,如今缚骨楼一半已为贺成所用。眼下城内安排着追杀您的,半数叛出缚骨楼者,半数贺成私兵。我们带来的人马与他们相当,已盘踞在骐城各处。”
“另外,今日贺成操纵大理寺告知江湖各派您的下落,欲再召他们围杀。”
丹绛挑眉哼笑:“不意外。”
“继续。”
“江湖各派并未有所动作,依旧守在卫城,准备全力抵挡南疆。”
丹绛不咸不淡地评价:“难得长脑子了。”
费青难掩眼中担忧:“主上离毒解还有几日?”
丹绛眸色淡淡:“约莫六七日。”
“我们这几日几次试探,发现他们的人早早四散各地,大概是因为未得主上踪迹,毫无动作。但愿主上在毒解前还是能避则避。”
丹绛情绪不明地“嗯”了一声,而后道:“替本座去做件事。”
费青俯首静待。
“本座记得曾教过你布阵,去城门口布个大些的阵,最好将方圆十里都包进去。”
费青闻言怔愣。
“什么阵?”
丹绛懒散道:“记得什么就布什么。”
他转而又无所顾忌地笑了:“你若是当年学了个半吊子,布个残缺的也无妨。”
费青虽不知原因,却毫不犹豫:“是。”
可能是夜风太凉,丹绛动了动僵硬的指骨,依然笑道:“身上带药了么?”
费青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有极品补伤丹。”
他说着就要递上,却被丹绛抬手轻挡了挡。
就着黯淡月光,费青看着那只本修长漂亮的手,怔然无言。
苍白如枯骨。
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就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混账还笑着说:“没太说清楚,不怪你。本座是要那种能掩盖脉相的药,你可带了?”
费青:“……”
他要疯了。
费青再压不住情绪:“主上您已经这样了……”
丹绛抬手食指搭在唇间,凤眼含笑洌滟,眼尾飞扬,无边的肆意,盖住了苍白病气。
他只是挑眉道:“看来你是带了。”
费青:“……”
妈的。
早知道不带这么全了。
费青闭了下眼,知道自己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从袖口将他所要的药递上。
只是实在是眼眶发涩,他道:“其他药也拿上吧。”
丹绛将东西拿到手,本已打算回去,闻言脚步微顿。
凛冽的风带起他的衣袍,猎猎扬起。
他与那一袭黑衣依旧跪得笔挺的属下错了个身位。
丹绛垂眸片刻,没再挡,却也没接:“如今本座服了也无济于事。”
费青默然,良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主上您到底……伤到什么地步了。”
丹绛语气一如往常戏谑:“你不也发现了你今天像跪牌位似的跪了这么久,本座却没多余的力气一道内力掀你起来吗?”
费青闻言僵在原地。
丹绛言罢却已缓缓走远。
然而下一刻,一道劲风划破夜空迎面而来,强劲的力道撞得他不得已起了身。
身后忽的传来丹绛舒朗的轻笑声:“啊,骗你的。”
费青愣神着回头,见他袍摆扬扬,一如往昔,几步便没在夜色中。
而彼时丹绛已敛着气息入屋,压着喉间涌动的腥甜,咽下了瓶中的药。
他就着烛火微光,看了眼床榻上依旧好眠的人,忽而觉得奇怪起来。
柳璟最近不可能不警惕,他本来都想好被抓包便就半真半假地交代了,可偏偏柳璟居然没有被他的动静闹醒。
但丹绛没再多想,索性熄了烛火打算就寝,余下的事翌日再交代。
而真正到了翌日的时候,两人都是被经久不息的慌乱与吵嚷声弄醒的。
窗外那片百姓究竟在吵嚷什么他们不得而知,毕竟吵嚷声太多太杂,很难分辨出内容。
但他们却能知道现在站在自己屋里的豆芽菜发生什么事了。
柳璟看到费启无措地站在他们屋中的角落,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扭捏了半天,只有发红的眼眶外露情绪。
其实不用说,第一眼扫过去的时候,柳璟便心下一寒。
在费启的脸上有着两块明显的淡红色斑块。
时疫!
柳璟眉心微蹙,未发一言,利落地披衣下榻,支开窗子看了一眼楼下街坊。
唯见一片乱象。
摊贩屋棚倒了一地,像是已经有人发过狂了。
有人在寻医馆救命,有人在哭天喊娘,甚至有人互相扭打在一起。
他们无一例外,脸上或身上顶着块块红斑。
柳璟眼睛盯着窗外,下意识地对丹绛道:“怎么会是范围这么广的染病?不可能是巧合。”
他原先清冷的桃花眼现下沉得能滴水,面容却冷静,正疾速地思考着什么。
传染源是什么?
怎么传染的?
如何治疗?
他思考着,却见自己的话久久没有回音,不解地看了丹绛一眼,却见这人站在他不远处,面色几乎是惨白。
柳璟眉头皱得更深了:“是哪里很疼?又毒发了?”
却见丹绛依旧是一言不发,只是快步朝他走来,一双凤眸中风雨欲来,清寒得可怕,是他从未见过的妖异疯魇。
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死死抓住,攥得生疼。
柳璟忽感莫名:“你……”
丹绛闻言清醒,阖目片刻,力道松了些。
只是在须臾后,将他的手臂抬至他眼前。
哑然道:“柳世子。”
一句话就像是耗光了所有力气。
柳璟眸色顿变。
那截小臂上,赫然顶着红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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