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沥雨声下,少女声音疲惫又无力。
“她和我们说这毒药不致命,下到水里,只是让全城的人伤寒几日,让骐城乱一乱,乱到能让上京那边知道。”
“可是我今天白日里便见许多人浑身红斑晕倒在地,总觉得比她说得更严重些。”
她捂着脸,指缝里透过泪水,和雨水混成一片,也是咸涩的。
“我当时就好后悔。我去问她要解药,要提前结束这一切,可她说什么都不肯,说时间还没到,不够那畜生受的。”
“我又放心不下,便试着制了这么些解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她依旧未道明如此做的缘由,只是能看出来这么做大抵是因为恨。柳璟也没再问,只是淡淡揭了她的身份:“你是怡红院的,我没记错吧?”
花娆惊疑地看他,柳璟随口道:“那日路上相撞,见你走进去过。”
“是你们怡红院的人一道做的?”
花娆又不吭声了。
但回不回答也不重要了。
柳璟蹲下身,定定地平视着她。
桃花眼惑人,难掩眉眼风流神韵,但一开口却又是君子端雅。
“姑娘,恨什么人去报仇并非难以启齿的事,连累无辜却是不必要的。不妨告诉我们这位拿着解药的人是谁,我们明日拜访与她一议,试试总是好的。”
花娆终于抬眼看他。
淅沥小雨下眼前的公子竟未湿分毫,矜贵风雅。
身上的束缚早不知何时已松,眼角传来温热,泪痕被如玉指骨抹去。
“两难之时,姑娘遵从心意即可。”
于是花娆最终从一片泥泞中起身,掏出随身药包,抖入井口,道:“她名锦瑟,是怡红楼花魁。”
……
两人回屋的时候,费启仍在睡梦中,柳璟再次摸他额头的时候,发热的症状已经退下去了。有他的内力压制,费启身上的红斑也只那一处,再未扩散加重。
柳璟沉吟:“这毒并不霸道,内力可以暂时压制,如今拿不到解药倒无妨。”
他自己的症状也被一直流转体内的内力所压制,除了一处红斑,并无不适。
他刚收手,就被人从背后环了腰,气息罩下来,某位魔教头子阴阳怪气:“柳世子方才对那姑娘真是温柔,与待我真是天差地别呢。”
柳璟还未开口便又听丹某叹气:“可惜偏偏我一往情深,柳世子只顾着给小姑娘擦眼泪,却不管我淋了满身。”说罢还煞有介事地闷咳起来。
柳璟:“……”
其实摸着他那衣服也没多湿,到底他周身还是有护体内力的。但想想他刚刚还打了个喷嚏,柳世子居然见鬼地觉得自己理亏。
于是他刚想做点什么哄哄人,身后的人却先松了手。
他转身去看的时候,只见丹绛半边侧脸隐在光影间,神情看不太清,闷咳未断,但还是笑着的:“罢了,我这般善解人意,便只好暗自神伤了。”
柳璟:“……”
蓦地,他仰头直直吻了上去,蜻蜓点水,一触而逝。
烛火熏出的暖意中,他道:“好了,睡觉。”
丹绛先是一愣,而后看着柳璟难得吃了瘪的神色,笑得长睫乱颤。
柳璟没再管他,转身便准备褪去外袍。
外头淅沥小雨没停,似乎要下个彻夜。长风朗啸,雨击屋檐成音,而这风雨都被一窗之隔挡在室外。
屋内人困倦放松,将将安寝,而烛火恰好燃到了底,蜡油凝得透亮,满室暖光。
丹绛目光落在空处恍了会儿神,忽道:“若以后日日如此倒也不错。”
柳璟背对着他,却是动作一顿,良久方道:“我们会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丹绛长睫掩了眼底,只是笑得浅淡若风。
柳璟看了眼床榻上的豆芽菜,终于想起了什么,复又将外袍捞起往外走:“我们去隔壁睡。”
丹绛略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柳世子注意到目光,淡淡道:“怎么?”
丹绛轻笑:“没怎么,只是在想,我是不是熬出头了,不止是个情人了。”
柳璟正走到他身旁,偏开眼没看他,含糊间似乎应了声,又在下一刻恢复平常的模样:“你不走?”
而后他看这人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他道:“我换件衣服,马上就来。”
柳璟也没必要非等他,点点头去了隔壁。
也许是残毒尚在体内,纵有内力压制,他也做不到像以往那般彻夜不眠。
困意如潮水席卷而来,没等来丹绛,他便沉沉睡了过去。
而一墙之隔,有人撑住桌沿,依旧立不住身形,单膝跪倒在地。
闷重的声响荡在屋内,与雨声同鸣。
丹绛唇无血色,再压不住喉间翻涌的腥甜。他骤然阖了下眼,嘴角溢出鲜红的血,居然还扯了个笑。
强撑到现在,人终于不在面前了。
也许是因为起了这个念头,这些天毒发时咽下的血像报复般源源不断地涌出。
体内仿佛寸寸筋骨俱碎,肺腑钻刺撕裂。
形若枯骨的指节缓缓攥紧了桌沿,宽阔的肩背在这时竟是发了颤。
他脊背微弯,垂首间冷汗淋漓,鲜血湿了衣摆。
痛意混沌了神智,于是他百无聊赖地听着窗外不算急促的雨声,在极浓重的疲倦包裹下堪堪维系了一丝清明,静静看着蜡炬将要成灰。
等到喉间终于干涸,他迟缓地将目光从已灭的烛火上移开,看着地上一滩的血,眸色淡淡。
毒发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浑身上下的痛意密密麻麻,他索性也懒得去管,只是撑扶着桌沿要起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脱了力。
直到这时,他无波的眸子里才多了些别的意味。
他又看了眼满地艳红,这次却笑了,眼带嘲意。
“有点狼狈呢。”
他正抬眼,却撞上了费启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那眼睛里含满了惊惶怔愣,看起来被吓得忘了动作。
也许这会是费启此生都印象深刻的一幕。
有一人枯跪于血泊之中,唇角血迹蜿蜒,却漫不经心地将食指搭在唇边,警告似的,笑得轻狂又不管不顾。
……
骐城经此之后街坊上虽依旧难民成片,但却死气沉沉,连带着早餐铺都清冷起来。
承蒙昨夜夜雨,早上起了薄雾,摊铺内就坐了两个人。这两客人还吝啬地只买了两个馒头,摊主窝在一边,暗道生意难做。
柳世子为了逛青楼这项熟悉的业务起了个大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揪馒头吃。
他吃的慢条斯理,将馒头撕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往嘴里送,举止间仿佛在宫宴之上。
柳璟盯着馒头,思绪却还留在客栈的那间房里:“你可有觉得今日过去,那间房里有股血腥味?”
丹绛也正撕着馒头,闻言面不改色:“费启这小子不会吐血了吧,回头好好给他看看。”
柳世子可能没睡醒,点了点头,认真采纳了建议。思考一二后越想越觉得有迹可循。
“难道这毒内力还压不下去?说起来今早看他精神恍惚,脸跟抽筋了一样,莫不是这毒伤脑子?”
丹绛吃馒头吃出了沉重感,仔细思忖后道:“你这么说回去真得给他看看。”
柳世子“嗯”了一声,决定快点把馒头撕完,去青楼取解药的事要抓紧了。
两个馒头两个人吃得心思各异,要不是渐渐逼近的叫喝声够气势磅礴可能都差点没被他们注意到。
“通缉令!画像上者现在就在本城中,如有见者,即刻带其到太守府,悬赏白银千两!包庇者,斩立决!”
叫喝的人边喊边散发通缉令。
两人坐在早餐铺外沿,稳稳当当地接到了两张通缉令。
于是丹绛一手接了通缉令,和上面肌肉虬结长着张鞋拔子脸的两米壮汉来了个眼对眼。
相顾无言,唯有默然。
他另一只手扔了馒头直接拦下了给他塞通缉令的官兵。
丹楼主微笑得体:“上面的是谁?”
官兵莫名其妙的,怕他真不认识字,只好道:“丹绛啊。”
丹绛:“……”
那官兵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觉得自己难得碰到了个脑子可能有问题的。
柳璟坐在对面,见状两根长指轻飘飘地将丹绛手里那张通缉令抽了过来,本来看到只是弯唇一笑,岂料一抬眼就撞见了丹楼主精彩纷呈的脸色,便直接笑弯了腰。
丹绛本着彼此彼此的目的,也拿来了柳璟的通缉令。
画像上的人一如他们刚进城门所见那般,没什么长进,倒是一旁的黑字更惹人注意些。
罪臣临安侯之子,柳氏,名璟,字晏之。
他拇指摩挲了下那两个字,而后轻缓地念了出来:“晏之。”
柳璟听到这两个字却是一愣。
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这般唤他了。
这二字复现耳边,好像又重回昔日酒肉朋友一道寻欢作乐的颓靡之景。
战乱逃亡不足一月,上京浮华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而这两个字在丹绛口中又听来不大一样。
他嗓音微哑,语带笑音,分明人人都叫的称呼却被他那股不正经弄得旖旎缱绻起来。
丹绛又幽怨了:“相识许久都是一张床榻的情分了,柳世子从来不告诉你的字,还让我从通缉令上知道。”
柳璟觉得好笑:“说来你也未告诉过我啊。”
丹绛扬眉:“冤枉啊,不是我不告诉你。”
他无所事事地将手中的通缉令折了几道,云淡风轻道:“我没有字。”
柳璟含笑的目光微顿,忽而复杂起来。
他仿佛透过眼前人张狂凌厉的轮廓看到了一位孤绝的少年。
于是心口烫得发堵。
但那种复杂转瞬即逝,他尽量像往日一样不咸不淡:“倒也是。按你的混账程度,只怕取了字全天下也没谁会给面子叫。”
丹绛弯了下眼睛:“柳世子,实话伤人啊。”
柳璟偏头笑了下,转而又扫过手里的通缉令,仿佛透过这张纸,什么都看到了。
“贺成大概猜到你我同行之事了,还说服了昏君相信。”
“朝廷为了抓你会派大批官兵,加上他自己豢养的人马,想抓我们两个倒是绰绰有余。”
丹绛说着重新拎起馒头,看表情平淡得像是在说馒头有点淡。
费启:可着我一个人薅是吧!!!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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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通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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