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病急

在一场漫长的相拥后,他们收拾了碗碟,携手出了那片竹林。

其时已然薄暮,两人就乘着烂漫金光,循着原路往回走。

柳璟忽然想起什么,挠了下丹绛的手心:“以后每年,别再害怕迈进去了,我陪着你。”

他桃花眼一弯:“你若一直多年不去看他,你师父会生气的。”

丹绛笑了起来,却微顿方道:“有机会的话,我很乐意。”

柳璟手中握着这人几乎只剩一层皮挂着的手,觉得“有机会的话”这几个字刺耳极了。

眼下日暮暖阳熏得人贪图安逸,惯于逃避。

他索性不再去想这几个字代表的最不好的那种意思,几句岔开了话题。

于是三言两语,两人扯到了晚饭上,也是巧极了。

刚扯到晚饭,便走到了主街上,而路边只支了一个摊子。

丹绛不偏不倚地扫到这摊子:“不如晚饭吃油馍?”

掌钱的柳世子百依百顺,一点都不管之前被这玩意儿甜得受不了的事,过去就阔气地冲摊主要了十个。

摊主依然是那个老头,本来脸上正盖着本书懒洋洋地晒太阳,身旁的小马扎上坐着个小童。

可能是因为来者阔气,懒洋洋的老头掀了书打掉了小童要装馍的手,自己动起了手。

柳璟恰好瞥到老者脸上一块尚未完全消去的红斑,不禁问了一句。

“您这时疫还没好全便来支摊?”

老头一听不乐意地抬了头:“怎么没好,老头子我硬朗得很。”

这一抬眼,他便瞥到了站在这个说话不太讨巧的年轻人身后时而闷咳的男人。

柳璟失笑,只摸了钱放在木台上。

老者默了须臾。

“给错了,五文一个。”

柳璟微有讶异,看过去的时候,老者果真只收了一半的钱。

“不是十文一个?”

老头咕哝着:“特殊时期,降价了。”

柳璟心底更加不解这老头到底做的什么生意,但依旧眉眼带笑谢过了人才走。

他们身后,老头并没有盖上书继续晒太阳,而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小童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爷爷,怎么了?”

老头收回目光,只道:“没事,老头子我可能认错了个人。”

乍一看像极了。

但那个混球大抵不会这般面色苍白,病气深重。

……

离客栈已经不远了,他们俩闲聊依旧有来有回,但柳璟觉得旁边这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低,就像不愿意再多费力气了。

但这种轻低的声音从他嗓子里出来跟耳语无甚区别,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为了守住心神,柳世子干脆不理他了。

看着清清冷冷矜贵无双的人,实则已经心猿意马了。

丹绛可能是察觉到柳世子不理他的原因,只好忍笑解释。

“没故意逗你,柳世子。我可能有点累,还要多久才到客栈?”

丹绛本来只是抛出个话头,没想到柳璟当了真,回头笑看着他:“那我背你?”

年轻的一朝世子在一处狼藉城池里,在盖地的赤金色暮光下笑意明朗。

那股明朗甚至穿透了那层,长久以来裹身的请寒。

丹绛被那笑意恍了神,只是翘着唇角冲他伸出手:“背就罢了,柳世子拉着我走可好?”

妖孽笑盈盈的时候最动人,柳世子根本没犹豫就牵住了人。

夕阳下两人的影子逐渐挨近,而后交织,缠绵。

回客栈的时间不过半柱香,费启正安静且乖巧地等着两位跑出去一天没影的人回来开饭。

在两人开门进来的瞬间,这小子两颗跟葡萄一样水灵剔透地大眼睛痕迹极明显地来回扫视着私会的两人,爆发出一种牙疼且装作淡定的情绪。

柳世子被看得当即拍上了门换了间房,这次房间自然是空无一人。

而一进房门,柳璟就被人环腰吻了上去。

房内昏暗,没点灯,柳璟只能看到这人削瘦的轮廓,却看不清面色。

他嗓音依旧轻低:“柳世子,这一天,我很开心。”

至此余事已了。

两人的嘴唇只堪堪留了丝狭缝,丹绛吐息间依旧会擦过柳璟的皮肤,宛若一个若即若离的吻。

柳璟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我也很高兴。”

高兴能想象到你少年时的样子。

环着他腰的混账闻言笑了:“既然高兴,那就答应我别秋后算账。”

他嗓音很哑:“最好也别生气。”

柳璟被这一吻搞的意乱,调子有点懒:“你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话音甚至没来得及完整落地,一切的缱绻和温存就被一盆凉得彻骨的冰水浇得精光。

本来环在他腰侧的手毫无征兆地垂落,眼前的人缓缓阖上双眼,似乎早就撑到了极限,整个人无力前倾,倒在了他怀里。

柳璟面色一僵:“丹绛?”

“丹绛!”

等到费启听到动静急匆匆推门过来看的时候,唯见平常几乎无所不能的两个人全都跌坐在地上,一包油纸零落在地。

其实更确切地来说,是柳璟靠着墙跪坐着,正在探躺倒在自己怀里的人的鼻息。

那只纤长好看的手此时正微微抖着,在探得弱息后才平静下来。

费启因为之前看到过,所以惊愕的时间并不长。

“他这是……又扛不住了?”

柳璟正沉色要去探脉,神智清醒得可怕,闻言立刻看过去:“又?”

费启暗道完蛋说漏嘴了。

但是柳璟那眼神是他前所未见的冷冽,他当即想也不想就招了。

没办法,事急从权,毕竟看那位目前这个状况应该暂时打不死他。

“我之前……就是两天前,夜里醒过来,看到他跪在地上吐了很多很多血,一整地吧。”

柳璟额角一跳:“你为什么不早说?”

费启默默地往门的方向退了两步,弱弱道:“他发现我醒了,威胁我叫我闭嘴。”

柳璟冷笑:“出息。”

费启:“……”

他觉得自己要出冷汗,实在遭不住了,麻溜跑了:“我去找店小二打水来。”

从至高处跌落谷底。

形容的就是柳璟现在的心情。

先前一路被灿金的夕阳照过来,看他的脸色不觉得有多惨白,而刚进屋光线暗也看不清。

但此时人在他怀里,都不用太仔细地丈量都知道这人这些日子以来被折磨得削瘦太多。

他都说不清是气这混账装得比谁都正常还是恨自己没早点发现。

但等他再一次去切怀中人的脉的时候,那股气郁简直胀得他心口生疼。

跟今日早晨探出的平稳如常完全是天地之别。

脉象虚浮无力,油尽灯枯、五脏俱衰之象。

柳璟垂首看着他,眼尾都微红起来。

“你他妈真是个混账东西。”

……

柳璟给丹绛运了整整一夜的内力。

大内高手黄祁山亲传的苍泉诀,用于对决以广阔包容纳万千凌厉杀招。

而此内功为人所称奇的地方就在于,用于疗愈内伤逼出奇毒,俱有奇效,又不伤身。

柳璟已修至第七重,按理说运功一个时辰已可解人性命之危。

问题是这混球身上的内伤和毒素早已经疯涨到七重都难压。

这一夜过后,丹绛的脉象才将将好转。

而柳璟额上冷汗密布,累极了也只是伏在榻旁凑合,费启实在看不过去,却怎么劝也劝不动。

丹绛转醒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

那时柳璟本来正打算睡片刻养神,却还紧紧握着丹绛的手。

于是他醒的时候,本能地回握过去,柳璟的睡意便登时烟消云散。

躺着的人眸中惯常含笑,却在见他满面疲倦后淡了下来。

他咳过两声后嗓音很哑:“怎么不好好休息。”

柳璟在对上那双眸子的时候两天以来绷着的神经堪堪松了些,只是迟来的火气却蔓了上来。

他不咸不淡地道:“怎么不继续骗我了?”

混账实话实说:“这不是骗不过去了么。”

结果实话说完柳世子看上去更加风雨欲来。

丹绛从几乎扰乱神智的刺骨之疼里分了点清晰的头脑出来,想起来了自己阖眼前说过的话。

“你说好不秋后算账也不生气的。”

柳世子冷笑:“我没说过。”

丹绛:“……”

于是混账开始耍无赖:“要不你打我一拳这事算了?”

柳璟凉丝丝地:“我倒是想,怕一拳下去你直接……”

气极的时候,他本就是端着冷嘲热讽的态度,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敢说出最后两个字。

丹绛可能是察觉到了,不安分地捏了捏他的指骨:“以后再也不敢了。”

柳璟敛了嘲意,神色沉静下来:“硬扛着装没事,你有本事装到底呢。”

“不管这是不是你多年来的老毛病,但毕竟今非昔比。”

“这是最后一次,你保证。”

丹绛直直恍了神。

大抵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确实同以往不一样了。

他已经太多年不再向人保证什么了,好在这个举动于他而言再一次有了意义。

良久后,他眸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我保证。”

憋了两天的山雨欲来,真要对着这人发作又束手束脚,柳世子干脆别开了眼懒得看他。

“我用内力替你压制了缚骨之毒,但蚕食的生机……我没办法。”

丹绛双眸半阖,看上去懒怠极了,又有些不太在意。

“放心,死不了。”

柳璟到底没应那句话,只道:“你现在的脉象是真的了?”

丹楼主闻言因着心虚偏开了视线:“是真的。之前的脉象是我从下属那拿药装的,药效过了。”

柳世子对他什么时候见的下属不关心:“你都拿药了你脑袋上顶了块木头吗不知道拿对你伤有用的,拿这么个废物玩意儿?”

也许是方才和人保证过,丹绛斟酌了良久才开口:“其实现在什么药都没太大用了。”

等毒入了骨髓肺腑,最有用的就是解药,偏偏这毒根本没解药。

难怪丹绛一直不肯告诉他,这就是个死局,唯有等到最后一天。

柳璟闻言沉默了很久。

他最终收了那副冷淡,把人扶了起来,拉过枕头垫在他背后。

“一晕两天,先吃点东西垫垫,我去拿碗热粥。”

丹绛看着人起身走了,喉结轻动,本来想说“不用了”,却还是没舍得开口。

柳璟端着碗粥再进房的时候,便见床榻上的人阖目靠在床头,安安静静的。

抛开一切先前所见的对这人强悍凌厉的印象,几乎可以称一句病骨支离。

好在他听到动静后微微睁开了眼睛,懒散道:“等你好久。”

柳璟悬着的心堪堪落地,走过去的时候还是没收软刺:“怎么?难道我还要运轻功来回?”

却见这人静静地看过来:“想多看看你而已。”

他嗓音很低,听上去没什么力气,却意外地认真。

于是柳世子虚张声势的软刺偃旗息鼓。

丹绛却刚说完这句就止不住连声呛咳起来。

他闻声乱了脚步,到榻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人肩膀颤动,眉目间痛色再盖不下去。

柳璟脸色忽变。

在他阵脚全乱地把人扶进自己怀里,转而去探脉的时候,软刺早就没了影,只有没了遮掩的心疼。

脉象没变得更糟,是他反应太大。

油尽灯枯之时,多痛苦都是情理之中。

柳璟忽然有些后悔当年没把医术学精。

“非常疼吗?”

丹绛阖目几息,在缓过来后笑着逗他:“柳世子一直这么让我靠着就不太疼了。”

而他的声音已经透着浓重的疲惫。

柳璟等着喉间生疼褪去,对于他半真不假的要求简直纵容。

削瘦的人倦怠地躺在他怀里,长发散乱着涌泻于他衣襟间,默不作声地纠葛起来。

其实柳璟能看出来丹绛咽不下去什么东西,但最后可能是一方又哄又骗,一方又不忍看人失望,所以一碗粥还是能勉强喂下一半。

趁着丹绛意识还没有彻底模糊,两人又状似轻松地扯了两句闲。

柳璟也忘了说到哪一句的时候,空气突然静默,再没了回音。某位先前还能强撑无恙的人到底抵不住精神不济,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直到起身扶着人好好躺下去,替人拉好了被子,一切做完,柳璟才意识到其实眼眶早就烫了。

诶嘿双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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