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段时间的荒唐劲过去了,才想起来总归要把老头的尸骨收捡回来。”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杯子,目光却寥落。
捱过了最初那段时日,他就帮自己寻了个不再这么浑浑噩噩的由头。
总不能让老头埋骨异乡吧。
这就成了那时吊着他整个人恢复神智的绳子。
他还需要正常地活着,因为有要紧的事没做。
市井街坊的消息太粗略,只能知道秦尘峰在京城身死了,是因为得罪了权贵。
至于具体死于何处,尸骨何在,又是何人所害,都无从知晓。
好在虽然秦尘峰不曾认真告诉过他此次出行的目的,但他却并非不知。
皇上病重广寻前任武林盟主的消息铺天盖地,留个心眼就知道。
但为何秦尘峰办这趟差事便遭了难尚未可知。
既然他要寻回尸骨让老头归乡,更要报弑师之仇,一切就都要弄清楚。
他自知一个人查不到这些消息,便踏出了那片他生活了十二年的竹林,一路往南边走。
时人皆知,甘泽及其附近一带饱受天灾之苦,流民几乎随处可见,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他按照老头所说,取了米缸底下压着的钱,在那苦难流民泛泛之众中,挑了那么几个根骨好的救下,授些功法。
其中一个特殊些,不同于其他抱头蜷缩的流民,而是像个老大一样护着几个瘦弱不堪的人。
他那日路过的时候,这人遭了些麻烦,似乎是被两三个路过此处的流氓强盗缠上了。
彼时他一个人拿着根被水泡得发烂的棍子勉力拦住了这些流氓,护着的那些老弱病残趁着这时,在他的催促下跑了出去。
丹绛饶有兴致地倚树看了下去。
几乎是那些人前脚刚跑,他后脚就被踹在了水泊里。浑身血迹斑斑,青紫一片,一身破布衣服划得不堪入目,奄奄一息。
强盗要抢的人和东西被眼前的人搞了个没影,气恼急了。
偏偏在这强盗怒极揪着他的领子咒骂的时候,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了一死,这人不轻不重地吐了他一脸血沫。
其实丹绛隔得远,看不太出这人根骨如何,也觉得这人重情重义得有点傻愣。
但在强盗横刀劈下的那一刻,一道内力终究从他手里破空而出。
……
救的这人除了有点傻但倒真的有几分能耐,很快又帮他招纳了更多的人。
这些人四散开来,在各处打听查探,手段用尽,查来了背地里的真相。
这就是最初的缚骨楼。
“后来的事情,就世人皆知了。”
丹绛掀起眼皮,那双眼睛中带着往日极少见的冷清。
笑意一收,配着那副皮相,美是极美,又过分锋利危险了。
直到这时,他终于跟世人口中所述的那个魔教之主的影子交叠起来。
但面对着这般凛冽,柳璟只是摁停了他仍要举杯的手,转而缓缓握住。
嗓音低哑:“世人说你一夜无端灭八门,实则他们全是参与者,对吗?”
“对。”他手指微松开酒杯,又笑起来:“其实他们说的很大一部分都没错,我的确杀孽深重,柳世子,害怕吗?”
柳璟看着那轻松笑意,于是这一瞬心中酸软一片,只剩了心疼。
他阖了下眼,指尖力道愈紧:“你就算杀孽再深重,我也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人。”
“不讲理得很。”
“哐当”。
微愣间酒杯从丹绛指间滑脱,冷酒溅了出来,落在手背,却觉滚烫。
事实上柳璟喉间涩得很,因为忽然想起了经年前酒醉时在权贵云集的那条街的街尾,看到的那一抹红衣。
那天他因为要和皇后母族的几个公子哥一起鬼混,装得格外狠,醉得尤其深。
出了纸醉金迷的烟花之处,柳璟心神格外恍惚。
以至于那夜在街尾看到的那极艳的一袭红衣,和那人侧身之影,他只当是醉时囫囵一个梦。
还是个有些骇人的梦。
彼时街道上萧瑟枯冷唯余他们二人。他眼力极好,在夜色下都能看到那红衣人袍摆所过之处蜿蜒着长长的血迹。
这一切都太过反常而虚缈,以至于一直以来柳璟都认为是个荒唐梦。
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不是的,原来他们早就算见过。
而他满身的血,究竟有多少自己的?
而那一夜远比柳璟从一抹红衣上能看到的更为惨烈。
当年秦尘峰死后一切都被收拾得干净,那群被他临时招揽的人各处奔走了一月有余,终于从蛛丝马迹里追查到了一家人的手笔。
那一夜宁静又疯狂,沉寂而哗然。
丹绛只身一人,依旧着了一身浅色衣衫,长发高束,瞬息间就杀了守卫,接着不紧不慢地扣响了沉重朱门。
三声过后,管事终于不耐烦地来开了门,在刚看见来人面容的那一刹,什么都来不及做,人头就落了地。
眉眼冷淡得没有一丝表情的人迈步踏进了府宅,扬手罩了个隔音的阵法,随即牵魂引化为游龙张扬狂舞,伴着主人一路用血铺路荡平去路。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宅院内横尸处处,血流漫地,头颅断臂零落成片。
几乎所有逃窜的人都会在某个未知的时刻,被隐在月光下的银线割喉崩血而亡。
而那时,丹绛衣袖间沾满淋漓鲜血,最终到了一间极雅致奢华的屋子里。
他用银线捆住了当家主人的的关窍,割得人血肉翻绽。
他居高临下,眉眼被极艳丽的血色映着,透着股妖孽般的凛冽杀机。
这时候的他面上又带着非常轻柔的笑意,像是一个有礼而温和的来客。
可被捆着的人快要疯了,他知道整座府邸只剩了他一个活人,而来人的一招一式,内力气息,都和秦尘峰简直一般无二。
他几乎失了神智:“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姓秦的……别来报复我……别!”
丹绛轻声安慰:“别怕,我会送你。”
“你很快就能去地下接你的报复了。”
“不过现在,告诉我,究竟有哪些人,参与了那场围杀?”
被吓疯的人根本没有心理防线。
“对!还有其他人!你不能只找我!八大世家,还有其他七家!你不要只找我!”
他又语无伦次起来。
“真的……不怪我们……不怪,我们好好和秦尘峰谈,舔着脸求他做我们门客……就平时给我们几缕真气!这样就好了!这么好的买卖……他非要撕破脸皮!”
“我们就想活得久一点有什么错?我们也不想杀他!当时派这么多人拦他,几百号人啊!他只要答应就好了!是他非要一心求死和我们打的!”
“他蠢!给圣上医治完后内力都剩了没多少了还死不答应我们!”
“结果死了……死了也不亏……不亏……他也弄死了我们几百号人……别找我!两清了!”
丹绛浑身气息更为张狂,却笑意更深:“好吧,最后一个问题,尸骨何在?”
满脸横肉的男人这下没有立刻答,凭着疯癫的神智一时做不到想起来这事。
银线下一秒切出了深可见骨的伤口。
男人惨叫起来:“住手!停!停!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在……在钟家,对!他们要捡回去再研究!”
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咽喉爆绽而裂。
神色永远定格在癫疯之状。
浑身沾血的人缓缓起身,袖摆拂扫过来时血路,背后的宅邸已燃起冲天火光。
火光焰色极盛,明亮诡谲,烧出了极重的殷红,包裹着吞噬下来,漫天地铺在丹绛的身后。
而一切的贪心不足罪孽深重,都葬身其中,灰飞烟灭。
等到这夜的弯钩银月西斜,天幕一端泛白,披着一身血衣的人走出了最后一家——钟家,放出了一场最盛大的冲天焰火。
他捧着一盒险些被当成仙药食之的骨灰走在这条街的尽头。
发带在乱战中早不知遗落何处,及腰的墨发全数散下来,一身刚染成的红衣颜色重极了。
绛者,血煞艳重之色。
如此便是彻底披在了他身上,再挣脱不得。
他运起轻功从上京到骐城山郊竹林,不留余力,只用了一日不到。
到了的时候已是子时后的深夜,他榨干了浑身内力,经脉气海和满身的伤都疼的刺骨。
但他依旧没什么情绪,在楼阁后那片与老头比武的空地,沉默地拣了一块地方立墓。
他近乎空洞地挖好了墓穴,又恍惚地将木盒置入,重新填好,再依照会写字的本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好木牌。
最后僵硬地磕了三个头。
就这样,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当时踩着隆冬的尾巴,将迎来年春朝,夜中尤寒。
丹绛跪的笔挺,目光却再无焦处。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夜很冷,他只着单衣,但再不会有人骂骂咧咧地扔给他一件厚实的披风。
所有的恨和仇是夜用火烧得干净。
该死的人去死了。
仇就报完了。
于是最初吊着他好好活下去的绳子崩断得彻底。
不知何时,用来刻墓牌的尖刀将将抵上脖颈。
偏偏秦尘峰临行前那句“好好的。”又猝然响在心头。
短刀最终还是脱了手,“当啷”一声,掀得一片竹叶飘起又最终落下。
在长久的寂静而彷徨不知所措中,有人迎着竹林的风,无觉间落泪滚烫。
竹叶一如昔日飘扬漫天,当年意气风发于此间比武对打的师徒在仅仅三年后一人归于黄土,一人彻夜枯跪。
世事无常,格外荒诞。
是夜上京满城风雨人人自危,乱象横生。
在长风穿掠途径的千里之外,披着血染红衣的人长跪于孤坟之前,只剩躯壳。
未及弱冠的人形若朽木,注定无人再能贺他及冠,于是自此长发不束,红衣不褪。
……
丹绛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当年之事的真相概述,至于多年前的陈痛,提得少之又少。
酒过三巡,他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狼藉一生铺在了柳璟面前。
那一小坛陈酿已经见空,两人沉默无言,只是起身举杯,一同共饮最后一杯。
烈酒刚刚滑入喉中,柳璟蓦然贴身上前。双手环抱上去。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却安稳的拥抱,裹挟着浓郁的酒气,未有一言,却温热非常。
气味是很奇怪的东西,明明最缥缈无形,却承载着最浓烈的感情。
烈酒醇厚,酒香环绕在身侧,一如少年时那般。
于是就给了人一种极强的错觉。
恍若斯人未逝,正乘风穿行过他们身侧,默不作声地给了个隔了太多年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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