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往事

“这老头说是寻个山林归隐,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分明在扮乞丐。捡到我非要说我根骨奇佳,我差点以为碰到了江湖骗子。”

丹绛眸子里泛起了点零星笑意。

在他的记忆里,那年除夕,雪下得前所未有的大,又是不堪忍受的冷。

他在那座灯火通明人声热闹的府邸里刚刚得了生母的手下留情,缓过窒息,便见一袭红衣的女人高悬于房梁。

他怔愣得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麻木地冲了出去。

拦他出府的是那个尖酸刻薄的管事。

这一次棍棒乱落下,他的力气却出奇得大。

他最终用生母亲手教给自己的方法勒死了这个常年虐打他的人,于满府的灯火盛大下跑了出去。

他身上的衣衫一年四季都单薄,那夜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浑身上下彻骨的僵冷。

除夕夜,街道上空荡荡的,却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团圆。

人声,笑声,烟火声,如浪潮鼎沸。

偏偏在这炊烟袅袅的人间路过,他周身只有冰冷的雪和无边的黑夜。

不知何时他失了意识,而意识回笼的时候,有个老乞丐拍了把他脑袋问:“小崽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见他不回,他又问:“家里人不要你?”

这回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乞丐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好像自有记忆起根本没人要叫他名字,所以也没起过就是了。

某个刹那,他又想起了记忆中最深刻的那抹红衣悬梁。

那红色实在太浓重了,和在他身上常见的血真是像极了。

他貌似听人说起过这个颜色。

绛,深重之朱色。

于是在铺天盖地的飞雪中,他音调没有丝毫起伏。

“丹绛。”

乞丐嘟囔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皱起了眉,把他拉了起来。

“行了,看在你根骨绝佳的份上,以后跟着老夫混吧。”

“走,回家。”

“你这名字,真是听着不太舒服,等你及冠老夫还得琢磨个像样的表字。”

……

丹绛不知何时又倒满了满满一杯,喉结轻滚,一饮而尽,醉意漾在眼尾。

“跟他回去的那年我六岁,他供我吃穿,教我诗书,授我六艺,立为人之道。再大一点,他便传我内功心法和布阵之道。”

那整整十二年,大概是他此生最平淡也最欢愉的日子。

平淡到他一度要忘了六岁之前的种种梦魇痛楚,以为可以就这样站在烈阳下过完此生,意气风发。

那夜除夕跟着这老头回了此处木屋楼阁,潦草地吃了顿不太丰盛的年夜饭后,便在急吼吼的催促下行了拜师礼。

秦尘峰看着小崽子歪歪扭扭地跪下叩首,再抖着身体把茶盏端给他,看得牙疼,礼没行完就把人拎起来又套了几层衣服。

所以他们的拜师礼其实挺草率的。

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经过这一夜,他的生活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这老头那时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肩背肌肉依旧强硬,一看他不好好用功给他脑袋一巴掌。

附赠一句“白瞎了这天赋了”。

但一日课业教完了,这老头又懒洋洋举着酒葫芦不务正业地逗他。

刚被带回去的日子,他不太爱跟人说话。于是老头常笑道:“这么不爱吭声,以后干脆许你表字为无言好了。”

直到这时他才会干巴巴地蹦出两个字:“不要。”

而后便听老头笑得爽朗。

夕阳西下之时,他的师兄时而会来看看老头,一起吃顿饭。

说起来这老头养他的钱就是从徒弟这坑来的。

虽然白日动不动一巴掌往他脑门上拍,但最初的时候,他梦魇太重,这老头只好晚上醒个两三次,木着张脸去给他捡被子盖。

当然秦尘峰也秉持着不能让孩子往死里学的道理,体验生活的乞丐也不扮了,一个月总要抽个几天拎着他往城里逛。

要么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逗他尊敬地叫一句师父,要么为老不尊抢他半个鸡腿。

这样的年岁充实又平稳地往前走着。

后来某日,他们在楼阁后的那片空地飞身而起,穿掠于竹叶盘旋之中。拳拳到肉的搏击一脉相承,连内息都相似极了。

从黎明到悬日西沉,少年以半招险胜,在年仅十五之际青出于蓝。

于是他在不久后收到了一份出师礼。

后来江湖人只道魔教之主的牵魂引诡谲华丽,无人知晓这是昔日的武林盟主托故交所铸。

……

柳璟听完不禁莞尔。

难怪,如果将这人的恶劣肆意,狂妄嚣张全数拨开,会发现最最内里,居然也是一副松柏之骨。

其实在往日的相处中柳璟就发现这人身上总是有种强烈的矛盾感。

分明把混账事做尽了又人人喊打,见谁都能笑意盈盈地威胁性命,可却从没见他真的计较什么。

原来在他生长成人最关键的年岁里,有人为师,为他铸定了最根本的心性。

乃至于在往后铺天盖地的折磨蹉跎中,都没被真正磨掉。

丹绛就这么讲了很多,或大或小的,那几年的事,其实哪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讲过来,终归到了他最不想提及的一年。

彼时醉意已经弥漫其身,他修长的骨节转着陶瓷杯,眼睫垂得很低。

“在我十八岁那年,他突然跟我说有点事,要出个远门,可能时间有点久,但叫我安分待在家里,等他回来。”

“后来我等了很久,但怎么也没等到他回来。”他眼尾的那抹殷红更浓重了些。

他十八岁那年,春日里很平平无奇的一天,老头突然在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句他将要出个远门。

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以后冬天自己多穿点,小时候冬天衣服穿的少长大了还这个德行。”

“钱都在米缸底下,省着点败。”

“自己好好的。”

那时的他心性已经向师父传承了个彻底,不着调又懒洋洋,稀奇地问了句:“现在是春天,老头你出远门要出一年?”

老头糟心地瞥了眼没大没小的东西,把剩下的鸡腿扔进他碗里。

“是啊,特别远,办的事情有点复杂,指不定回来你都及冠了。”

“不过你放心,为师肯定会赶回来给你加冠的,你那表字啊,我早就取好了。”

他拨弄着碗里菜:“真的?说来听听。”

“臭小子,表字自然得在及冠礼上许给你。”

“行吧,你可得在我及冠前赶回来,否则我就不束发了。”

他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老头临行的那日是个极为明媚的大晴天。

他恰好踩着晨曦,打着哈欠去给人送行。

彼时秦尘峰看到高挑的少年斜倚门柱,长发高束,发带飘扬在春日和煦的风里,眉眼惺忪带笑。

好像从此一骑当千,日月的磋磨永不伤少年意气。

秦尘峰慨然半晌,提着包袱上前,单手把那没个正形的人拉得站直了,按在门柱上。

“诶,老头,你干嘛,我刚换的衣服,白的,沾灰显脏!多大了还量?”

“兔崽子!门柱上哪来的灰?为师我昨日才擦过,别动!”

他撇撇嘴不太在意地停了动作,任由那位老者手指压在他发顶,在门柱上划好了最新的一根线。

“长大咯,你小子比我都高半个头了。 ”

他安慰似地拍了拍他:“行了,服老吧。”

“去你的!”

少年笑开了,两根修长莹白的手指上挂着一包油纸装的馍。

“行了,别气了,昨日特地下山给你买了十张油馍,是我们常去的那家,路上记得吃。”

秦尘峰没好气地接了。

“这得吃多久?还没走呢就开始败钱了?”

少年摇了摇手指:“此言差矣,我可是讲过价的,十文一个我生生讲到五文才买。”

“……你小子肯定没少给人添堵。”

“……”

秦尘峰抬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愣是把人头发揉乱了才撒手。

“行了,我走了。”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少年只好顶着一团乱的头发木着脸:“你最好早点回来,我新研究了个迷阵,回来走走看。”

秦尘峰已经踏出了门,身形没在阳光下,留了个硬朗潇洒的背影。

他摆了摆手:“知道了,把那群狗娘养的玩意儿解决了我就回来了。”

少年扬眉:“及冠前你不回来我就把那迷阵扔在家门口。”

老者爽朗的笑声愈远:“真知道了,想迷到你师父你还嫩呢!”

……

后来的日子里,少年逗逗鸡浇浇花消磨了两个月。

就在某日叼着门口拔的狗尾巴草走街串巷想着买菜的时候,他听到了秦尘峰的死讯。

那根轻飘飘的狗尾巴草至此仓惶落地。

扬起的飞灰弥盖了后生。

“现在想来当初他之所以去上京自投罗网,应当是怕他们真找上门,把我牵累进去。”

“之后那段时间的事我有些忘了。”丹绛骨节撑着太阳穴,也许是陈年的酒太烈,熏得他漂亮的眼睛里洌滟一片。

穿堂风过,掀起小片衣角,柳璟看着眼前的人,良久无言后垂了眸,只是与他一道饮尽了杯中烈酒。

丹绛揉了揉太阳穴,方才发现确实不是醉意上头,那段时间到底怎么过得的确模糊极了。

他约摸浑浑噩噩了一个月。

起初是不停地各处打听消息真假,直到真正被一锤定音后,他便在木屋楼阁前布下了那老头约定要闯的迷阵。

终日困守于方寸之间。

他曾生于一切谩骂与戏笑中,长于无边恶意,幸得除夕大雪之下有人拉他出了这深渊,本以为这便是余生光景。

同寻常人一样有家可回,有家人可依,不再无根飘零。

怎奈终究是黄粱一梦。

但好不容易得了机缘出过深渊再猝不及防地跌回去总是更残忍得多。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看着屋子里一切昔日共同相处生活的痕迹,却不得不提醒自己已身若浮萍。

所以他早不记得那段时日他究竟有没有落泪了,当时他与衰败而落的枯叶无异,在凛冽风中落不到底,也无从挣扎,他应该是空洞得落不下泪了。

兜兜转转,他依然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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