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头说是寻个山林归隐,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分明在扮乞丐。捡到我非要说我根骨奇佳,我差点以为碰到了江湖骗子。”
丹绛眸子里泛起了点零星笑意。
在他的记忆里,那年除夕,雪下得前所未有的大,又是不堪忍受的冷。
他在那座灯火通明人声热闹的府邸里刚刚得了生母的手下留情,缓过窒息,便见一袭红衣的女人高悬于房梁。
他怔愣得连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麻木地冲了出去。
拦他出府的是那个尖酸刻薄的管事。
这一次棍棒乱落下,他的力气却出奇得大。
他最终用生母亲手教给自己的方法勒死了这个常年虐打他的人,于满府的灯火盛大下跑了出去。
他身上的衣衫一年四季都单薄,那夜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浑身上下彻骨的僵冷。
除夕夜,街道上空荡荡的,却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团圆。
人声,笑声,烟火声,如浪潮鼎沸。
偏偏在这炊烟袅袅的人间路过,他周身只有冰冷的雪和无边的黑夜。
不知何时他失了意识,而意识回笼的时候,有个老乞丐拍了把他脑袋问:“小崽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见他不回,他又问:“家里人不要你?”
这回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乞丐默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好像自有记忆起根本没人要叫他名字,所以也没起过就是了。
某个刹那,他又想起了记忆中最深刻的那抹红衣悬梁。
那红色实在太浓重了,和在他身上常见的血真是像极了。
他貌似听人说起过这个颜色。
绛,深重之朱色。
于是在铺天盖地的飞雪中,他音调没有丝毫起伏。
“丹绛。”
乞丐嘟囔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皱起了眉,把他拉了起来。
“行了,看在你根骨绝佳的份上,以后跟着老夫混吧。”
“走,回家。”
“你这名字,真是听着不太舒服,等你及冠老夫还得琢磨个像样的表字。”
……
丹绛不知何时又倒满了满满一杯,喉结轻滚,一饮而尽,醉意漾在眼尾。
“跟他回去的那年我六岁,他供我吃穿,教我诗书,授我六艺,立为人之道。再大一点,他便传我内功心法和布阵之道。”
那整整十二年,大概是他此生最平淡也最欢愉的日子。
平淡到他一度要忘了六岁之前的种种梦魇痛楚,以为可以就这样站在烈阳下过完此生,意气风发。
那夜除夕跟着这老头回了此处木屋楼阁,潦草地吃了顿不太丰盛的年夜饭后,便在急吼吼的催促下行了拜师礼。
秦尘峰看着小崽子歪歪扭扭地跪下叩首,再抖着身体把茶盏端给他,看得牙疼,礼没行完就把人拎起来又套了几层衣服。
所以他们的拜师礼其实挺草率的。
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经过这一夜,他的生活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这老头那时须发花白,但精神矍铄,肩背肌肉依旧强硬,一看他不好好用功给他脑袋一巴掌。
附赠一句“白瞎了这天赋了”。
但一日课业教完了,这老头又懒洋洋举着酒葫芦不务正业地逗他。
刚被带回去的日子,他不太爱跟人说话。于是老头常笑道:“这么不爱吭声,以后干脆许你表字为无言好了。”
直到这时他才会干巴巴地蹦出两个字:“不要。”
而后便听老头笑得爽朗。
夕阳西下之时,他的师兄时而会来看看老头,一起吃顿饭。
说起来这老头养他的钱就是从徒弟这坑来的。
虽然白日动不动一巴掌往他脑门上拍,但最初的时候,他梦魇太重,这老头只好晚上醒个两三次,木着张脸去给他捡被子盖。
当然秦尘峰也秉持着不能让孩子往死里学的道理,体验生活的乞丐也不扮了,一个月总要抽个几天拎着他往城里逛。
要么举着红艳艳的糖葫芦逗他尊敬地叫一句师父,要么为老不尊抢他半个鸡腿。
这样的年岁充实又平稳地往前走着。
后来某日,他们在楼阁后的那片空地飞身而起,穿掠于竹叶盘旋之中。拳拳到肉的搏击一脉相承,连内息都相似极了。
从黎明到悬日西沉,少年以半招险胜,在年仅十五之际青出于蓝。
于是他在不久后收到了一份出师礼。
后来江湖人只道魔教之主的牵魂引诡谲华丽,无人知晓这是昔日的武林盟主托故交所铸。
……
柳璟听完不禁莞尔。
难怪,如果将这人的恶劣肆意,狂妄嚣张全数拨开,会发现最最内里,居然也是一副松柏之骨。
其实在往日的相处中柳璟就发现这人身上总是有种强烈的矛盾感。
分明把混账事做尽了又人人喊打,见谁都能笑意盈盈地威胁性命,可却从没见他真的计较什么。
原来在他生长成人最关键的年岁里,有人为师,为他铸定了最根本的心性。
乃至于在往后铺天盖地的折磨蹉跎中,都没被真正磨掉。
丹绛就这么讲了很多,或大或小的,那几年的事,其实哪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讲过来,终归到了他最不想提及的一年。
彼时醉意已经弥漫其身,他修长的骨节转着陶瓷杯,眼睫垂得很低。
“在我十八岁那年,他突然跟我说有点事,要出个远门,可能时间有点久,但叫我安分待在家里,等他回来。”
“后来我等了很久,但怎么也没等到他回来。”他眼尾的那抹殷红更浓重了些。
他十八岁那年,春日里很平平无奇的一天,老头突然在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句他将要出个远门。
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以后冬天自己多穿点,小时候冬天衣服穿的少长大了还这个德行。”
“钱都在米缸底下,省着点败。”
“自己好好的。”
那时的他心性已经向师父传承了个彻底,不着调又懒洋洋,稀奇地问了句:“现在是春天,老头你出远门要出一年?”
老头糟心地瞥了眼没大没小的东西,把剩下的鸡腿扔进他碗里。
“是啊,特别远,办的事情有点复杂,指不定回来你都及冠了。”
“不过你放心,为师肯定会赶回来给你加冠的,你那表字啊,我早就取好了。”
他拨弄着碗里菜:“真的?说来听听。”
“臭小子,表字自然得在及冠礼上许给你。”
“行吧,你可得在我及冠前赶回来,否则我就不束发了。”
他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老头临行的那日是个极为明媚的大晴天。
他恰好踩着晨曦,打着哈欠去给人送行。
彼时秦尘峰看到高挑的少年斜倚门柱,长发高束,发带飘扬在春日和煦的风里,眉眼惺忪带笑。
好像从此一骑当千,日月的磋磨永不伤少年意气。
秦尘峰慨然半晌,提着包袱上前,单手把那没个正形的人拉得站直了,按在门柱上。
“诶,老头,你干嘛,我刚换的衣服,白的,沾灰显脏!多大了还量?”
“兔崽子!门柱上哪来的灰?为师我昨日才擦过,别动!”
他撇撇嘴不太在意地停了动作,任由那位老者手指压在他发顶,在门柱上划好了最新的一根线。
“长大咯,你小子比我都高半个头了。 ”
他安慰似地拍了拍他:“行了,服老吧。”
“去你的!”
少年笑开了,两根修长莹白的手指上挂着一包油纸装的馍。
“行了,别气了,昨日特地下山给你买了十张油馍,是我们常去的那家,路上记得吃。”
秦尘峰没好气地接了。
“这得吃多久?还没走呢就开始败钱了?”
少年摇了摇手指:“此言差矣,我可是讲过价的,十文一个我生生讲到五文才买。”
“……你小子肯定没少给人添堵。”
“……”
秦尘峰抬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愣是把人头发揉乱了才撒手。
“行了,我走了。”
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少年只好顶着一团乱的头发木着脸:“你最好早点回来,我新研究了个迷阵,回来走走看。”
秦尘峰已经踏出了门,身形没在阳光下,留了个硬朗潇洒的背影。
他摆了摆手:“知道了,把那群狗娘养的玩意儿解决了我就回来了。”
少年扬眉:“及冠前你不回来我就把那迷阵扔在家门口。”
老者爽朗的笑声愈远:“真知道了,想迷到你师父你还嫩呢!”
……
后来的日子里,少年逗逗鸡浇浇花消磨了两个月。
就在某日叼着门口拔的狗尾巴草走街串巷想着买菜的时候,他听到了秦尘峰的死讯。
那根轻飘飘的狗尾巴草至此仓惶落地。
扬起的飞灰弥盖了后生。
“现在想来当初他之所以去上京自投罗网,应当是怕他们真找上门,把我牵累进去。”
“之后那段时间的事我有些忘了。”丹绛骨节撑着太阳穴,也许是陈年的酒太烈,熏得他漂亮的眼睛里洌滟一片。
穿堂风过,掀起小片衣角,柳璟看着眼前的人,良久无言后垂了眸,只是与他一道饮尽了杯中烈酒。
丹绛揉了揉太阳穴,方才发现确实不是醉意上头,那段时间到底怎么过得的确模糊极了。
他约摸浑浑噩噩了一个月。
起初是不停地各处打听消息真假,直到真正被一锤定音后,他便在木屋楼阁前布下了那老头约定要闯的迷阵。
终日困守于方寸之间。
他曾生于一切谩骂与戏笑中,长于无边恶意,幸得除夕大雪之下有人拉他出了这深渊,本以为这便是余生光景。
同寻常人一样有家可回,有家人可依,不再无根飘零。
怎奈终究是黄粱一梦。
但好不容易得了机缘出过深渊再猝不及防地跌回去总是更残忍得多。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看着屋子里一切昔日共同相处生活的痕迹,却不得不提醒自己已身若浮萍。
所以他早不记得那段时日他究竟有没有落泪了,当时他与衰败而落的枯叶无异,在凛冽风中落不到底,也无从挣扎,他应该是空洞得落不下泪了。
兜兜转转,他依然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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