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柳世子纡尊降贵亲自去提的那壶热水彻底没被用上,就连本人也被某人半推半拉地带出了客栈。
柳世子反抗意愿强烈:“你刚醒不再休息两天就跑出来乱窜?”
丹某歪理邪说:“睡足了觉当然要出去活动活动。”
两人掰扯一通,柳世子勉强达成了暂时妥协。
毕竟这门出都出了。
是日倒真是个出行的好日子,骐城一扫前两日的阴雨连绵雾气不断,当头撒下的零碎阳光将深秋霜寒蚕食得几乎殆尽。
丹绛抬手在眼前挡了挡过盛的阳光,手背上蓝紫色的脉络暴露在天光下,刺目极了。
他懒洋洋道:“这日头真好。”
柳璟生硬地将目光从他手上移开,尽量轻松道:“这位一言不合就把人拉出来的魔教头子,你还没告诉我去哪呢。”
眼下日头好归日头好,大街小巷的摊贩可真没几个出来支摊子的,他们还都被时疫折磨着呢。
总不可能真抽疯了出来逛街。
还拖着这么副身体。
魔教头子很混账:“啊,你猜。”
也许是微风醉人,柳璟忽然想起了在那个小荒村的枯树下,这人说的某句话。
他莞尔:“丹楼主,是要带我去看看你师父吗?”
身边人微顿了一下,也许是没想到他还记得这句话,笑起来的声音淌进他耳中:“嗯。”
大概是知道了此行的去处,柳璟心神渐渐宁静下来。
两人并肩走了段漫漫长路,行得不急不缓,大多时候,他们都处于一种极为放松的默然中,却也时而笑言寥寥数句。
他们从人群密布的城中心择了条偏僻小径,一路走到了山郊静谧处。
青石砖瓦,断桥街巷,衰草落木。
他们大概路过了纷繁的人间景。
丹绛最终带着他停在了一处茂密的竹林前,竹林后便是山头,无路可走。
柳璟调侃着:“丹楼主,你这当年占山为王?”
丹楼主接受良好:“也算吧。”
话音刚落,一道轻飘飘的内力就被扬手放出,穿掠于竹林之间。
眨眼的功夫,不知这道内力最终打在了何处,可眼前之景已然不同。
竹叶洋洋洒洒纷飞飘舞的后方,赫然是一座木屋楼阁。看起来痕迹斑驳,已经走过了经年,但却仍未灰败。
楼阁之后是一片的广阔的空地,被竹林隐约遮盖着。
丹绛指节抵了下柳璟的腰:“走了,去看看我占的山。”言罢便领着人往那片空地走。
柳璟一步步走在茂盛的竹林中,起初唯见竹叶飘落纷飞,待到步入深处,才见到了广阔空地间,静静竖在正中的墓牌和孤坟。
吾师秦尘峰之墓。
柳璟见到墓牌上被亲手刻上的苍劲字迹,颇为意外地看了丹绛一眼。
“原来你的师父是他。”
“意外吗?”
意外吗?
其实还好。
“情理之中。”他道。
曾经的天下第一教出来的人果真绝世。
丹绛扬起了眉,便又听柳璟道:“江湖人貌似都不知道你师出何人?”
于是他就这么笑了:“不知道才是好事,否则把他老人家名誉全毁了估计得气得他回来敲我。”
柳璟目光在他唇角戏谑的弧度上停留片刻,薄唇轻动,刚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面前的人又走上前了几步。
彼时萧瑟风声未止,袍摆扬扬肆意妄为的人敛了眉眼,对着墓牌轻缓地跪了下去,而后叩了首,方才直身。
在他几步之后,有个高挑清冷的人一揖到底,淌的是国戚之血,却分明行了个端雅的晚辈礼。
柳璟直了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突然觉得新奇。
他见惯了这个人长发披散慵懒玩味,能倚门绝不站直的混账样,方才行礼时的那般周全仪态就像是……心甘情愿地被约束。
丹绛起了身,在用于供奉的香火案上取了三根不知哪年放上的香,点燃后插进了香炉中,而后身上那股正经便去了八分。
他双手撑在香案边,仿佛真的透过这方墓牌在与人对话,眸色温沉,嗓音微扬。
“老头,这次回来主要是带你见个人,一个我想共度余生的人。”
他口中的当事人挑了下眉,迎着风浅笑一声。
真是奇怪的很。
明明这人方才还端正地行完了师徒大礼,转头却大逆不道地叫起了老头。
柳璟不打算打扰这场故人谈叙,只不留声息地退远了。
而丹绛的嗓音也越来越轻低。
“老头,别怪我给你立完墓就不来看你了,你当年去无归期,这么多年,我很多次都到了门口,但总归走不进来。”
也许是因为近乡情怯,就这么怯怕了多年。
竹林风冷,零落的叶片飘零许久,落在他身旁。
“不过到了最后,还是觉得该来看看。”
“你也别太气,不用你气活过来,也许过几日你就该亲自找我算账了。”
柳璟看着那个撑着香案的人只是又放松着说了两句,声音被冲淡在猎猎风声里。
长风携落叶飞扬之中,浑身肆意的人直起身,朝着柳璟的方向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柳璟恍了刹那的神。
恍神的功夫,丹绛早走到了他身边,俨然结束了一场短暂的祭奠,闲庭散步地将人往那座楼阁带。
他的神色上看不出悲伤一类的情绪,眸中只是浅淡的笑。
仿佛刚刚是一场寻常的故人重逢。
从这片空地回楼阁的路其实直行便可,但丹绛偏偏走得七拐八绕,时而还要停顿看看脚下土地,大概在找什么东西。
看样子东西是埋在土里。
“寻宝呢?”柳璟玩笑道。
丹绛似乎是找到了,这块土显然不太平整,他一边确认着,一边应声:“差不多算,猜猜是什么。”
用手刨土的事情丹楼主实在干不出来,抬手就要打一道内力,结果被人稳稳抓住了手。
清风既出,这块不太平整的土眨眼就被掀了个遍。
柳世子挥了挥眼前的尘土:“能不能别折腾自己。”
丹绛失笑,晃了晃自己还被抓着的手,示意他要恢复自由。
松软的土下是一坛看起来被封了数十载不曾有人问津的酒,柳璟松了手,丹绛便蹲下身将这坛陈酿取了出来。
柳璟看着斑驳的陶瓷罐,问道:“你师父酿的?”
两人比肩踩在竹叶上。
“嗯,自我跟着他起他便酒壶不离身,经常自己酿酒。”
丹绛视线渐无焦处,大概是乘着林风,陷进了往事。
“不过这坛酒他埋得尤为神神秘秘,我当年偷看之后,偷偷摸摸去挖过。”
柳璟想象着某位魔教头子小时候偷鸡摸狗的样子,不禁弯了眉眼:“然后呢?”
丹绛耸了耸肩:“然后被他的酒葫芦敲了脑门。”他“啧”了一声:“当时是被当场抓包的。”
柳璟笑声清朗:“丹楼主,你还有这种时候呢?”
丹绛面无惭色地点点头:“思想上也得到了教化。”
“自此他便强调未及弱冠不得饮酒,也别老想着挖他的酒。”
当然对着自己十四五岁就抱着酒坛子不撒手的事依然津津乐道。
气人的本事一绝。
“不过等我真正过了弱冠,这老头倒不在了。”
“所以这坛酒也就没了挖出来的机会。”
柳璟忽而哑然地看了过去。
丹绛眉眼间的笑意淡了很多很多,好像终于褪下了顽劣又狂妄的锋芒,显得没什么情绪。
谈及这些,理应是难过的。
可也许是当年经历过浓烈千倍的情绪,连这份难过都平淡多了。
对于一代江湖大能的陨落,柳璟自然有所耳闻。
秦尘峰是一个在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一界江湖散客,少年英才,一度被推选成武林盟主。
可能是生性不羁,知命之年便甩袖不干,寻了个山林隐退。
尽管如此,依旧声名远扬。
毕竟是绝世天才。他内功高强,传闻一缕真气便可吊将死之人数月,一手医术更是精妙,若相结合,活死人肉白骨也许都不在话下。
七年前,上一任皇帝重病将死,太医院集众人之力而无能为力。
朝廷一面广告天下召秦尘峰入京,一面派人四处搜寻。
最终,秦尘峰还是自己去了上京,老皇帝的命因此暂时无虞,后来多活了两年。
事毕后他却没能安全离京。
这其中后来传到柳璟耳中的就不甚明晰了。
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上京有些世家见识了秦尘峰真的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便纷纷想办法留人,不料留不住人,便派人拦他离京。
秦尘峰与这群拦他的人马起了争端,最终兵戎相见,而他身死。
江湖震痛。
自此,江湖与朝廷便有了个不成文的界限,互不往来。
这是一场贪心不足的**。
或真或假的听闻在柳璟脑中过了一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早就紧紧握住了这人凉得不像话的手,进了那座木屋楼阁。
或者说,故居。
楼阁统共两层,每层都不太大。
他们踏进去的那层一端是个灶间,其余地方零零散散摆着木制的桌椅器具,陶瓷瓦罐。
乍一看没有章法,却又不是单纯的凌乱。
这地方像是孤零零地被遗落了太久,有人许多年都忘了回家。
目之所及的地方灰尘铺了厚厚一层,靠门的地方,一排的花草凋零得枯褐。
可偏偏灶间的地上还散乱着干柴,木台上放着碗米,仿佛锅具也许尚有余温。
丹绛进门倚在门框上,怔松忘言。
一切都太熟悉了,站在其中,差点忘了今夕何年。
他哂笑垂眸,拇指摩挲着门框,那里有着许多道木材被划过的白痕。
最低的一道刚过他腿,最新的一道已经与他差不多高了。
而这最新的一道,来自于老头临行前的时候。
老头强行把他摁在了门框旁,用刻刀压在他发丝上,刻下了最后一道。
“不请我进去坐?”柳璟笑道。
于是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在门前愣了良久。
“有点乱,你看着顺眼的地方坐。”他说着,终于真正走了进去。
柳璟看着这些摆放得乱七八糟的桌椅,挑了个在桌子旁的椅子。
“丹楼主你小时候多糟心才把屋子搞得这么乱?”
丹绛从离桌子最近的地方捞了个椅子过来:“冤枉,这是老头自己搞出来的。”
而后他又去灶间寻了两个勉强能用的杯子用水冲干净,才缓步走到桌边放下。
“小时候他教我阵法,等我学会最基础的布阵之后他就教我实物改阵。家里能用的东西不多,这些桌椅就遭殃了。”
丹绛说起来这些的时候,或懒散或戏谑的笑容都卸了下来,徒留眸光平静。
更像是在强压什么情绪。
说话的功夫,他打开尘封多年的酒坛,那一刹,满屋沉香四溢,他不紧不慢地倒了两杯。
而后他看着柳璟笑了一下:“来吧,今日请你喝酒。”
柳世子端起酒杯揶揄:“丹楼主,这不会是女儿红吧,喝了不合适。”
丹绛弯了下唇,眼尾上挑:“怎么?不想负责?”
酒当然不是女儿红。
说不出的甘甜清冽,入口醇厚浓烈,酒香淌了满屋,又烈得人下意识眼眶发烫。
到底酿了数十载,劲头大得很,一杯入喉,丹绛眼尾便泛了红,一双眼睛更加妖美起来。
他支着头,便乘着酒意道起了经年往事。
屋外林风飒沓,来自于遥远的山岗,又吹到看不尽的远方,吹过四季流转,春秋交替,一如当年。
吹来故人旧意。
日常小甜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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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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