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毒解

柳璟听完垂了眸,漂亮的桃花眼里蕴着些旁观者的唏嘘。

“便是如此,你何必拉上全城的命?”

丹绛不知什么时候松了对她的桎梏,锦瑟发间珠钗零落,发丝凌乱地散在脸侧,被疼痛而起的冷汗润湿,狼狈不堪。

但她笑了,笑得凄厉:“那又如何?他们未必无辜!媚宗之前就驻扎在骐城,后来我才知道媚宗早就龌龊横生,这骐城中还有媚宗的男人。”

柳璟狐疑:“缚骨楼楼主不是灭了媚宗的门?”

锦瑟冷笑:“那魔头当年离媚宗还有十丈远就用内力掀了门,这么招摇傻子都知道要跑,我这几年还见到过那群跑了的畜牲!”

柳璟:“……”

“再说……”她眼中有片刻茫然,但很快转为狠厉:“你要说他们无辜?世间本就有这么多的不公!凭什么这样的不公偏偏摊在我和冉暮头上?无辜却遭难本是常理,不过是人各有命!”

锦瑟本说得坚定,这种坚定却在看见眼前这个人清清冷冷落下来的目光时动荡了一下。

他的目光太过清透,可能是局外人点到为止的怜悯,又或许是这一眼就看过了她这飘零无所意义的一生。

可他的目光中并无共情,所以显得格外冷淡。

柳璟最终没有再对着她说一句话。

人的际遇和结局总是牵扯复杂,其中的爱恨就更说不清对错了。他没什么立场规劝,却不影响他毫不犹豫地去做他该做的事。

柳璟站起身来,压抑着蔓上来的头晕,缓步走到缩在一角的花娆身边,抽出袖中的纸递出去。

“我记得你说你试着配过解药,想来你懂药理,这是一纸配方,如果你愿意,照着配制就能得到。”

花娆先是被锦瑟手上的血吓到,又听了这么一段往事,本沉默着,但看到那只好看的手上泛黄的纸张,有些事早就不用考虑。

她伸手定定地去接。

有人己身不幸邀万人同苦,有人愿无辜者无恙。

无关对错,人的选择总是不同的。

泛黄的纸张将将触到花娆指尖,几步外绫罗绸缎之下冷光乍现。

等到那张药方真正被花娆稳稳接住,柳璟身后传来了女人痛苦而决绝的闷哼。

他有所意料,只是又上前一步,麻布的衣衫微扬,用肩膀给小姑娘挡住了一片血色蜿蜒。

窗外的月色流泻进屋内,花娆看着眼前人平庸的面容,却总觉得他朗月清风。

他道:“闭眼。”

……

他们踏着夜色回客栈的时候都意外地沉默。

或许是因为锦瑟用匕首划破脖颈的时候决绝又利落,面上却全是解脱。

又或许是看年华正好的女子血流了满身,只来得及匆匆用床上红布潦草一盖,无端觉得唏嘘。

也可能是听花娆说这解药她大概需要个四五天才能配完,而那时候对柳璟来说就没什么用了。

回到客栈卧房的时候,这种心情更糟糕了些。

费启依然安安分分地躺在床榻上,昔日总是睁得很大的眼睛紧闭着,眼下青黑,面色苍白上泛红,都昭示着没有后续内力压制的他情况不太好。

而偏偏毒发加快十日后的柳璟还没来得及压下自己的毒。

柳璟看着费启,又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成片的红斑,没意识到自己皱了下眉。

他被人从后面环抱住,没有挑逗或者侵略的意味,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

于是柳璟脑中突然蹦出了着落和安稳两词。

他道:“你知道你母亲在媚宗的事,所以才去灭的门?”

丹绛声音有些哑:“嗯。后来派人查到的。”

柳璟本还有很多想问的,但在此刻又都歇了火。

大概当年的丹绛也不解亲生母亲为何如此厌恶自己,所以有能力后才会迫切地去寻一个原因。

他本想问“那你恨她吗?”

这个答案应该就更复杂得多了。

如此境遇怎会不恨,可若真的恨又何必杀上山报仇。

陈年旧事,连恨的意味都解释不清了。

于是多年后一切最初看起来无法原谅无法理解的事,都化为了一句“经年杂事,都过去了。”

丹绛如是笑道。

柳璟骤然非常、非常不是滋味。

难怪他总是看起来除了玩兴再也没什么其他浓烈的情绪,难怪他和人间飒沓车马格格不融。

柳璟突然想做点什么,于是就顺心而为。

转身在他唇角擦了个浅淡的吻。

丹绛弯了下眉:“你在安慰我吗柳世子。”

“没有,兴之所至。”

丹绛懒洋洋地点了点头,而后牵起了他的手,柳璟却在下一刻脸色突变。

“你……”

丹绛坦然看着他:“解毒啊柳世子,你还打算顶着红斑多久?”

话音尚未落地,他强劲的内力就顺着经脉流淌进柳璟体内。

柳璟皱眉:“你自己的毒还要压制。”

丹绛笑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已经开始了,柳世子你配合一下,否则我会被反噬的。”

十足十的混账样。

可确实说到了利害之处。

为了不浪费内力,柳璟只好忍下剩下的话,与他一同盘膝相对而坐,另一只手也与丹绛十指交合握上。

自这个刹那开始,柳璟彻底让出了各处命门关窍的阻挡,毫无顾忌地仍由那股狂而烈的内力入体流转。

这个举动危险至极,意味着放弃了一切自我防御的机会,也就昭示着全数的信任。

狂烈的内力如崎岖峰峦强硬不容置喙,却在汇入经脉时收敛了一切锋芒,徒留强劲的力道自经脉处游走不息,毒素瞬时溃散,节节败退。

碍眼的红斑便由他小臂上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退淡化。

窗外夜幕上明月缓缓沉向一侧,屋内蜡炬渐渐消融成原先一半,唯有烛火依旧明亮跃动。

丹绛周身盘旋不休的内力终于缓缓平静下来,最后一缕内力入体,柳璟眉头微皱,侧身俯首吐出了一口黑血,身体被丹绛稳稳接住。

丹绛单手按着胸口闷闷咳了两声,唇色淡得不像话,就在原地这么缓了片刻。

须臾后,他垂眸,拇指抹去了柳璟唇角的血迹,而后将人打横抱起。

屋内残烛火微,将两人的影子拖曳得很长,显得那个高大的身影越发瘦削,影影绰绰。

但他依旧踏得很稳,将人安置在了隔壁的床榻上。

做完这一切,他静静地坐在柳璟床榻边,漂亮的凤眼低垂,目光凝在柳璟身上,就这么安静地盯了良久。

床头的蜡炬即将见底,灰烬扬在他们身侧,纷飞弥留。

光线昏黄,月色霜华,映射在他眸中,光彩万千。

他盯得出神,又转而轻扫自己几近枯骨的指节,眸色淡淡,最终笑叹起来。

他眨了下眼,似乎想起来什么,许久后还是撑着床榻边沿起身,去了隔壁。

那边费启的状态似乎比半个时辰前更差一些,红斑渐变成了创口,微微鼓起,由于高烧,他腮边红得愈发不正常。

丹绛倚门抱臂看了这豆芽菜片刻,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再这么不管到第二天他就该烧傻了。

于是丹绛似乎嫌麻烦,“啧”了一声。

他站直了身,走过去不怎么温柔地把小豆芽菜拎了起来,强迫他坐直的同时,抬起一掌对着他后心打进一道内力,而后内力源源不断地入体流转。

毕竟他实在不会照顾发烧的小崽子。

而且,答应过的。

此时斜月几乎沉进天幕边沿,屋内站着的人脸色苍白,冷汗滑落脸侧,可眼尾依旧挑得肆意。

最最混账随性全凭兴之所至的人,一诺千金。

……

丹绛最终寥寥阖眼的时候,囫囵做了个长梦。

梦中有戒尺长鞭袭来不绝无可抵抗。

有一个美极了的女子拼命地用白绫勒他的脖子,他窒息着求救,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最后的最后,女子红衣如血自悬于房梁之上的画面经久不逝。

万千唾骂萦绕周身如魔音难散,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血色与浓墨中,他看见了那个老头出门时笑骂着叫他安分待着,却再无归时。

也看见了老头血色斑驳的尸骨。

数十年的经历和往事揉成了一团,混沌又分不清先后,一幕幕恍在眼前的时候,像极了走马灯。

好像狼藉一生也就走完了。

他也许在那片理不清的繁杂和混沌中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在一切令他百无聊赖的尽头看见了一双清清冷冷的桃花眼。

漂亮极了,窗外正好的阳光投在他眼里,而他携着满室华光直直地看过来。

他听到这双眼睛的主人沉声道:“丹绛。”

“一天一夜。”

“你吓死我了。”

于是他哑然失笑。

丹绛怔松着捏了捏鼻梁,坐起身来,声音发哑:“别皱眉,困得多补了会儿觉而已。”

他可能看柳璟神色依然没有松动,又弯了下唇:“有水吗柳世子?”

柳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有没有信他的鬼话,只是起身道:“我下楼再叫小二送一壶热水上来。”

丹绛笑着目送柳璟关门离屋,垂首闷闷地咳了一会儿后,自己伸手搭上了脉搏。

万幸。

药效还在。

……

哪怕很多人还在受时疫折磨,客栈依旧人满为患,一楼厅内吃饭的人声嘈杂。

“客官?客官?您要什么?”小二询问着。

柳璟方才回过神:“抱歉,要一壶热水。”

事实上,柳璟当然没信丹绛的鬼话。

但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格外不解,因为守在他边上的这一天一夜内,他自己都数不清到底探了他多少次脉。

始终平稳极了。

这就给了柳璟一种,也许事情还没坏到那种地步的错觉。

他琢磨着这事,拎着壶热水上了楼,开门的时候,丹绛已然坐在桌边等他了。

柳璟微微愣了一下。

因为这懒散不守规矩的混账束发了。

不同于往日青丝流泻的那种妖孽漂亮,三千墨发高高束起的时候,他脸侧凌厉的骨线就露了出来。

更锋利也更具锋芒,连带着冲淡了那股懒散劲。

他支头笑道:“柳世子,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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