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劲锋锐的内力掀起长风浩荡万丈,方圆十里枯木衰草随之歪斜屈从。
那一干人中站在最前方的面色尤为痛苦。他们于丹绛鼎盛时期的威压下无从抵抗,挣扎间不得已匍匐屈跪。
霜华流泻之下,万千银线迸发而出,汇为游龙翻飞盘旋于丹绛身侧,狂舞不休。
那双蓝紫脉络密布的手看着枯骨易折,却实实在在地勾着零散银线,骨节弧度凌厉,万钧仍控于股掌之间。
丹绛好脾气地问:“本座实在很好奇,苏戚开给你们的是什么条件?值得你们这般找死。”
但事实上他对答案兴趣不深。
下一刻万千银线披着月色皎洁光华化为游龙张狂,穿掠刹那,转瞬间兜头罩下。
银线绷直如利箭漫天落下,又在将将触及人脖颈时柔若无骨地缠绕而上,直直将人吊起至半空。
一切的发生不过眨眼间。
在幸存的这半数人看来,这实在是一场诡谲惊骇的血色焰火。
游龙畅长空之翔,践踏在血色靡丽间,他们只来得及看见万千银色箭雨骤落,下一个刹那,半空中就绽起了铺天盛大的血花。
血肉在绞杀中零落成泥,红白相间地落在他们身上,于是大片大片的人或呕或疯,倒了一片溃不成军。
但丹绛到底没能紧接着再补上一击。
彼时他唇角血迹亦然骇人,深重地闷咳着,血不知何时淌了前襟一片。
背脊竟还绷得笔挺。
柳璟在重重迷阵中,颓然扶着干裂的枯木。
他已经沉不下心去思考什么,而丹绛布的迷阵又关窍难寻。
暂时走不出去。
偏偏他目力极好。
能看到那人勉力支撑下的伤重难捱。
他突然深深地阖上了眼睛。
企图压下一切排山倒海的情绪。
柳璟从幼时就学会了如何冷静自持,他几乎从未升起过这种程度的彷徨和无措。
从很久之前开始,碰到什么事他永远都习惯自己去做,成也好败也好,什么都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但现在有个人先一步把他从这场腥风血雨里推出去了。
于是他就像踩在一片虚空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更无从着力。
本以为是一场未至深处的猝然情动,怎料早已行至难离。
耳边温热的触感仿佛在冷风阵阵里也未曾淡下去。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个郑重的吻,原来像极了一个难以诉诸于口的告别。
剩下的人眼见丹绛唇边溢血,那股浓烈的忌惮又试探着放了下去,相互拉扯着起了身,警惕地盯着他。
丹绛没有再主动出手。
秦尘峰所传心法千嶂平岸至强至烈。
他顶着反噬调动了十成内力,其实一半都用来撑着气力。
内里早就一败涂地了。
反噬比毒发更加来势汹汹。
痛意蚀骨,嗡鸣间,他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沿着他脖颈滑落。
那些踟躇着迟迟不敢上前的人眼前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高大静立在几步外的男人面色其实苍白极了,前襟被血迹染成深红,而鲜血仍从耳边蜿蜒着蔓下。
他凤眼微扬,如魑如魅。
有人惊疑不定:“他这是……七窍流血之兆?”
接着人群里迸发出如蒙大赦的笑声。
“苏戚果然没骗人!是将死之态!他要死了啊,还愣着干什么?”
剩下的几十个人忽而再不犹豫直冲上来。
丹绛只是不紧不慢地撩起眼皮。
牵魂引再次暴动。
银线万千并成浩瀚之势,横断在丹绛面前,为其挡下迅疾攻势。
千嶂平岸陡然增势。
银线穿掠直上风云,横贯十数人脖颈,而后倏然撤开。
威势掀得余下的零星几个人踉跄着退后。
彼时丹绛眼尾将将滑出两道殷红血泪,在那本就艳丽的眉目间,平添一抹杀戮妖魇。
被内力掀得五脏俱颤的人捂着胸口像是在宽慰众人。
“别怕……别怕,他已是……强弩之末。”
偏偏丹绛还是笑意盈盈漫不经心的样子。
姿容绝美又沾染艳血,最似黄泉之上的曼朱沙华。
惊心动魄。
他微微抬手,银线骤现,又是一人喉管爆绽。
“本座快死了和顺手杀你们,好似不太冲突。”
飞溅的鲜血让他们所有人又死寂下来。
恐惧难压 。
似乎不得不承认,他们从一开始就都太愚蠢。
天下奇毒困不住这样的人。
偏偏明知此时已再无退路。
他们只能拼命一试,赌他已至力竭。
好在这一次银线并成的风墙摇摇欲坠,在合力之下竟能被生生破开。
银线颓然骤落,随之鲜血迸溅。
破开狂风的利剑以万钧之势贯穿直刺胸口,在丹绛极快的反应避让下,离心脏不过毫厘。
丹绛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抬手就狠厉地卸了他手腕,就势自己生生将剑拔了出来。而后长剑在手里绕了一圈,直插来人心脏。
千嶂平岸再度掀起的烈风暂时掀退了周围兵戈。
他注定撑不了更久了,内力已衰,牵魂引难动。
剩下的人不过七八个,后退着几步站稳,眼见他被重伤,大概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战意更甚。
十里荒地寂静,他们怀着不安和狠劲,却听几步外穷途末路的人突然低笑起来。
那一刻丹绛眼尾绽血,唇角溢出殷红不绝,竟不管不顾生生调起了所剩一切内力,裹着一身红衣,好似化为一场盛大又终将落幕的靡丽。
银线再汇,游龙乍起,似乎预料到了什么,翁然悲鸣起来。
翁然之声层层荡开。
银线在倾巢而出的狂烈内力支撑下绷直,带着决然之意钉入他们的心脏。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漫长。
这一幕就像一张动魄的画卷。
几个着束身黑衣的人胸口血洞乍现,面色永恒地定格在惊惧,数步外,红衣长发的人眼尾含血,笑意苍冷疯肆。
而后长风止,枯草衰。
七八个人目眦尽裂,直直倒地。
一切的杀伐终于走到了尽头。
方圆十里血流成河,骨肉成泥铺盖于荒土之上,枯木在霜华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倒影。
万千银线无力地拖曳在地,再无生气。
丹绛僵硬地动了动指骨,摸了下鼻子,接了满手温热的血。
他早就疼得木然,可能光线太暗,眼前只剩了看不尽的黑,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已至弥留。
风又起,他身形一斜,眼看着就要跌落。
忽感清风至。
他被人稳稳地接住了。
丹绛一时间只有这么个念头。
柳璟顺着他倒下的力道跪坐下去,而他接住的人满身都是血。
他刚破开迷阵,见到的已是此人这般。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除了桃花眼微红,柳璟只带着种不真切的平静。
他竭力握住那只冰凉彻骨的手。
“等会儿就带你去医馆。”
在风里,丹绛声音被吹散了些:“好。”
“你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不等了。把费启接上,我们就自己出城。”
“嗯。”
柳璟仰头压下泪意,根本不敢摸他的脉。
“还有,差点忘了。豫州离这远,应再去买两匹马。”
“不过盘缠可能不太够了。”
“也没事,反正不日便会到上京了,到那时你也见见我的家人。”
丹绛这一次没能再应声。
他终究无力地自胸腔涌了口血出来,面容已苍然无生色。
柳璟僵了动作。
其实意识快散开了。
但这个时候,他忽然知道曾经自己想起来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了。
他是遗憾的。
他曾觉得这个人间百无聊赖,烟火街巷也好,流水人家也罢,于他而言不过一些无甚意义的东西。
但这一刻,他突然舍不得合眼了。
因为有一个人让这些风景生动许多。
所以他竟不知不觉地对万家灯火眷恋起来。
走马灯忽快忽慢地闪过,他攒了很久的力气才笑道:“柳世子,你说我到现在算是被扶正了吗?”
血腥味和枯草气漫在鼻腔,柳璟良久没有回音,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接连落在他手背。
他一愣,轻叹道:“别哭啊。”
也许是想让气氛活泛点,他勉力咽下又一口腥甜,勾唇道:“先说好……就算我地位不正,你也别去找什么美人消遣啊。”
柳璟喉间疼得发不出声音,只顾着紧紧地攥住他的手。
有些事情他其实是清楚的。
就比如,那副漂亮的丹凤眼里已经光华不再,视线却依然静静地落在他身上。
柳璟感到自己手腕处的那圈银线被人轻缓地摩挲了一下。
“我会嫉妒的。”
倘若你另觅良缘,子孙满堂,我会嫉妒的。
丹绛转而无力地咳了起来,这次血压不住了,他眉目间闪过痛极的神色。稍止的时候,才极轻地笑叹。
“晏之。”
“平安顺遂。”
仓惶凌乱间,柳璟意识到什么。
“丹绛。”他颤抖着唤了一声。
百里鲜血蜿蜒,千里长风皆止,枯木不扬,静谧至此,他却听不到一句回音。
“丹绛!”柳璟脸上绷着自欺欺人的那层平静终于被汹涌的情绪撞破。
被唤的人依旧恍若不觉,只是缓缓抬手,拇指有些迟钝地抹开了柳璟脸侧泪痕。
柳璟浑身冷得彻骨,眼尾又被烫得殷红,脑中骤然空了。
寥寥片刻,他怀里的人到最后终归是支不住眼皮,单手脱了力垂落。
只来得及堪堪道一句:“抱歉啊。”
而后再无声息。
柳璟惊惶间只来得及去接他的手,却摸不到一丝温度。
他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嗡”地一声断了。
那一刻柳璟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木楞地运起刚刚恢复一点的内力不管不顾地往他体内送。
心脉未绝。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柳璟紊乱的神思终于又堪堪收拢。就像溺水者为了抓住凭依般源源不断地输送内力。
可心脉依旧是将绝未绝之态,微弱而无丝毫起色。
抛开眼尾通红不言,柳璟的面色极冷静,却做着最不顾理智的事。
明明多少内力进去都没变化,偏就一刻不停,直至气海又将枯竭。
好在他并未苦等太久。
彼时刚好是子时整。
丹绛身上忽而迸发出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内力威势,比任何一次都要强劲。
迎面而来的时候,让人以为是巍峨叠嶂。
柳璟运转之势顿停。
明明从未见过,但他知道这大概才是丹绛原本的内力。
他木楞间想到什么,搭脉去探的时候,全身如蒙大赦般骤松。
百日至,缚骨解。
千嶂平岸狂烈强劲,此时全数向内回护。
一串滚烫的泪才如释重负般滑落。
也就是这一刻,不远处忽而传来众多人急忙的脚步声。
很快柳璟就看清了来者。
这群人黑衣束身,为首者高挑干练。
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完好,大多数人都裹着血迹,面上都带伤,看起来狼狈奔波了一路。
柳璟并未放松警惕,右手握紧了涧中羽,随时将出之势。
那个为首者刚一靠近,便目色一紧,唤了声“主上”。
眼看着便要来碰丹绛的脉,柳璟拔剑横于他鼻尖一毫厘处,眸色极冷。
费青看着丹绛七窍流血之况本也心急如焚,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人,杀伐盖不住,被这么一拦眼看着就要动怒。
然而他目光却先瞥见了柳璟手腕上那圈漂亮凛然的银线。
当下他瞳孔微缩,再抬眼只有恭谨,他拱手作礼:“属下费青,是主上昔日心腹。”
听到他的名字,柳璟目色微妙地变了一下,倒真放下了剑。
“听他说你们今晚本会来援。”
说到这费青脸色相当难看。
“来的路上被朝廷下派搅事的那群官兵拦了,一直困到刚刚才杀完。”
柳璟点点头,不再废话:“他身上中的毒解了,内力护了自己的心脉,但说不准能撑多久,有药吗?”
费青立刻从袖口掏了那么两三瓶,还未等他解释功用,便被柳璟伸手拿走,一瓶给人喂了一颗。
费青给的药都是极品类,再加上丹绛那身内力,吊一路命是够的。
知道自己在被别人盯着,柳世子精神正紧绷,耐性不是很好:“他身上什么伤都有每样都要,我知道药性。”
费青立刻垂下视线:“不是这个意思,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自己也服些吧。”
柳璟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的伤,拿了一颗,沉声道了句谢,而后将瓶子归还。
费青起身:“迟则生变,我等护送你们今夜就出城,主上身上的伤等到了豫州驻地有大夫等着,连夜赶路明早就能到。”
柳璟没什么异议,起身把人扶了起来:“在此之前你们可能得先派人去城门口附近接个人。”
费青没多问,只应下来:“我们先走,我会派人去。”
柳璟视线却从丹绛身上抬了起来,直看向他:“我想你应该自己去比较好。”
费青微愣。
……
费启在城门口一家卖烤鸡的店几进几出好几个时辰了,闹得店家差点叫衙门来把他抓了。
因为看着他像贼。
等到深更半夜人家店铺都打烊了,一根豆芽菜生无可恋地坐在人台阶上,在冷风里继续等人。
心里把这两人放鸽子的情况都想了一遍。
却在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我奉一位姓柳的公子之命来接你。”
于是费启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却在看清裹挟着夜色之人的眉眼时骤然清醒。
他抬头的那瞬,费青动作一滞,带着一种愕然。
十二三岁的年纪,费启却早就不哭了,但这时他眼泪填满了眼眶,声音发涩:“哥?”
良久。
“嗯。”
费青如梦方醒地抱住了向自己扑过来的人。
夜色浓重,城池寂静,万家灯火的闹声歇了下去,他们却真真实实地感到自己踩在人间。
他们都摸爬滚打走了很久很久,却在这个时候终于奔波到了头。
——上卷完——
骐城的副本也到此结束啦!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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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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