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不速

“泰安六年,九月甘一,五万朝廷厢军偕江湖百家竭力退南蛮,卫城得守。

当是日,罪臣之子柳氏于骐城弑官兵而亡,不得行迹,帝震怒,坐通敌。”

——?泰安时政记?

霜寒乍重,燃得正旺的地龙生出的暖气猝不及防撞上外头的疾风,在鎏金瓦上凝成了厚厚一层雾。

太和殿内,吵得不可开交的群臣愣是没人觉得冷。

金砖玉砌的大殿上直挺挺地跪了一溜的文官,一个个几乎是声泪俱下,惟独站在最前首的人八风不动,身形如松。

旁边一排武官最不想看这帮儒生搞这套,全都牙疼地别开了眼。

当然,身着红袍品阶最高的那位也除外,神情里是盖不住的阴沉。

龙椅上的泰安帝支着臃肿的身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底下那帮子儒生闹得更凶了。

朝廷上其实有个不太成文的规矩,招惹谁也别招惹那一窝子文官。

毕竟武将不能在朝堂上拔刀,但是文官能排队撞柱子。

眼下就有位忠正不阿的大人二话不说要往柱子上撞,端的是以死明志的决心。

应该是没事先给同僚打过招呼,弄得那些个跪着的老头惊慌失措,纷纷忙不迭去拽。

“够了!”泰安帝怒道。

“柳氏通敌叛国,此乃诛九族的重罪,如今朕不过是要将他府中女眷发卖,就因为是堂堂南卿家中千金,朕就动不得?”

话说到这个地步,南相终于是撩起袍摆缓缓跪了下去,语气依旧是不卑不亢:“臣不敢。只是小婿是否通敌一事尚未可知,臣以为草草判决有失公允。”

此话一出,跪着求情的那些文官均是身躯一颤,冷汗淋漓。

丞相根本就不是奔着服软去的,明知临安侯乃当今圣上眼中钉肉中刺,倘若眼下彻底撇清关系也许还能保全自身,偏偏还是要称他一句小婿。

这是摆明了决心要跟临安侯绑在一起,到这种地步也不肯认临安侯莫须有的通敌之罪。

但僵就僵在今天这些文官谁也不打算退一步。

狗皇帝要动的到底是三朝元老,自先帝时便至相位,从那时便是文官之首。如今在场的人又有哪个最初不以他为此生志向所求。

忠正清廉,如松如鹤,在这个朽木般的朝廷已是极难得。

无论他们是否有私心,有私欲,是否沾染过肮脏的钱财,在这一刻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着相同的战线。

国家倾颓将亡,不该再寒忠良之心。

“臣等附议!”

一声声坚定的跟随如层浪激荡。

贺成所持象牙牙笏后,冷冽的目光扫向那些跪着的文人。

“南相恐怕还在自欺欺人,骐城前几日发现大批惨死的官兵,这些人都是去捉拿那位世子的。”

“若家父无罪那他逃什么?何况从这么多官兵捉拿下杀了他们逃脱,可见他手底下还有一批可用的人。”

“狼子野心,可见一斑。如此便不仅是通敌,谋逆也尚未可知。”

然而刚有文官梗着脖子回了句“血口喷人”,贺成身后的一些武官闻言竟也“扑通”声乍响,下饺子似的跪了又一串人。

“临安侯有无通敌尚未可知,求陛下明察!”

“臣万死,可私以为临安侯赤胆忠心,年过知命仍挂帅出征,苦战数月,绝非通敌之辈!”

“臣等附议!”

这些人大多是临安侯带过的学生,亦或是亲自指点过的武将,如今已长成在朝廷能有一言的臣子。

奇怪得很,明明武将和文官向来是不对付的,一日上朝能吵八次,却在这时心照不宣地站定在一起。

国不可有众臣皆朽,是非自在人心,而今大厦将倾,所幸还有人真正站在朝堂。

是日泰安帝大怒,宫内人人自危。

而判临安侯通敌之罪并流放其家眷的圣旨却最终没能落下。

大概最能体会龙心的就是时任护国大将军的贺成了。

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派出去的私兵迟迟未归,杳无音信,到这几日才发现原来同那些官兵一起死在了骐城边郊。

那些尸体一经查验,便发现半数死于牵魂引,半数则死于一套绝妙剑法。

再次派出去的人把骐城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发现他们想找到的尸体。

至此,早早定好的计划只化作荒唐。

而一旦细思那套剑法背后的主人究竟是谁,便更让他们惶然。

好巧不巧,上京朝堂上那场风波过后的数日,泰安帝不知道是不是气的,竟是直接昏了过去,扰得太医院上下鸡飞狗跳。

而贺成作为皇城禁军的统领者,理所当然地调动人手,加紧了上京与皇宫的巡护守卫,封得上京宛如铁桶。

……

在这个时候,离上京不过百里之外的豫州已然处处覆薄霜,城郊某处别苑古朴雅奢,府宅绵延数里,过路者却极难窥见其全貌。

细雨在冷风里利如针尖,一根根地刺进屋瓦里,居然在这座宅邸里三层外三层护卫严守的寂静里显得扎耳。

在那扇无人敢打扰僭越的门后,有孤影倚坐榻边,垂首哑然至一炉香灰零落失温。

他的视线没怎么挪移过,总是会落在重重帷幔外的那只手上。

那应该是只惯于桎梏的手,这时候却太苍白削瘦了些。

数十日,柳璟身上无论内伤还是外伤早都好全了,但有些事依旧让他经久难以平意。

“三次强冲反噬,油尽灯枯已成定局。”

“倘若一身内力能护他转醒,恐也无以为继。”

……

“或许三年吧……”

柳璟那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荒诞。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步呢。

而在良久的自欺欺人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其实已经算好了。

人人皆知魔教楼主的牵魂引兵戈不断。

手腕上被主人强行截断的银线是他留给那群下属的凭信。

在深知弥留的最后关头,明明自顾不暇,却堪堪为他铺好了后路。

檀木门被人敲了两声,而后略开,柳璟方才从恍神中清明过来。

费青步入其中,作礼后言简意赅:“您让查的消息有眉目了。”

“缚骨楼叛者与那位宁副将目前刚刚抵达骐城,眼下骐城严锁搜查,风声太紧,按他们的脚程到上京大约是半月之后。”

“上京也确实有了新动静。泰安帝昏迷数日,朝野上下目前由贺成监政,城内重兵把守,不得进出。”

柳璟讽刺地勾了下唇角,轻声道:“有劳了。”

费青闻言垂首,当下也不再叨扰。

那扇门再次被合拢。

屋内又一次黯淡下来。

影影绰绰的光透过窗棂落在柳璟身旁,身形让人看不真切,却的确是世家之风。

冷风穿堂而过扬起他的发梢,他语气淡淡:“要开始了吗。”

光影交错间,帷幔下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年轻的世子伪装全落,眸子里的凉意几乎要沁出来。

偏偏他声音轻低,似乎唯恐惊了梦中人。

“他们会血债血偿的。”

“我保证。”

……

上京的夜色永远浸不到天底,人人自危的困城内,烟花柳巷的灯火直冲天际,无休无止,虚无而盛大。

瑞王府内萧瑟枯寂,昭示着主人久未归来,连带着主屋那点灯火都孤冷起来。

“王爷,依在下之见,不若与贺成合作,您是当今最有能力登基的皇子,让他助您登基,拥从龙之功,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王府内的幕僚如是道。

宽大书案后坐着男人支头,闻言皱了下眉,似乎已不耐烦。

“蠢货。”

“眼下朝野皆在他掌控,父皇病笃,宫内却不让探视,所有皇子都被他的人拦了出去,他的权力已然可以干预废立。”

“既如此,本王的好父皇有这么多年龄不过十五的皇子,贺成有什么理由放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机会不要转而助本王上位?”

大家都是有脑子的人。本王若是他日上位必不会容他好过,他又何尝不知。”

瑞王言罢揉了揉太阳穴。

上京最近的局势太乱,他刚刚从甘泽赈灾归来,还没来得及进宫复命顺便跟皇帝维系一下恶心的父子情,就听闻陛下病笃,皇宫封锁。

说来这件事的确是蹊跷,平日里他那父皇虽然从未节制,但怕死是一以贯之的,有点小毛小病都要太医拿着脑袋保证是彻底治好了。

别的不说,年过半百还能给他搞出来新的弟弟妹妹,想来身体就算有问题也没到马上蹬腿闭眼的地步。

当今圣上病笃,受益最多的是谁?

这件事左右跟贺成脱不了干系,在这种时候上赶着登门跟人家谈什么合作,不是嫌自己活长了就是蠢的。

瑞王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略有安慰。

至少现在不用忙着想怎么对付他的皇兄了。

因为估计他那几个蠢得发慌的皇兄已经坐不住去找过贺成了。

会有人为他代劳把他们收拾服帖的。

如今二十几个皇子里算上他,封王的不过才三人而已,齐王和英王母家势大,又年纪最长。

其实这两个是瑞王觉得他们能活到现在最大的原因。

说来他现在突然觉得头疼主要是由于他本来没想正儿八经地搞什么夺嫡的把戏。这倒也不是因为他在诸多皇子里算为数不多脑子正常的人,主要还是母妃得他父皇的宠。

泰安帝哪管什么成不成器,只要看到女人就走不动道。

而这些年他自立门户,不再担忧皇宫内的处处暗刀,倒也不必日日装得烂泥扶不上墙,最近几年也开始好好做人了,在大臣那算是说得过去,安安稳稳犯不着琢磨怎么把皇帝蹬下去。

如今倒是不得不谋划,贺成狼子野心,放任其所为只怕又要回到当初我为鱼肉之时。

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岂能容得下真正能够即位的皇子。

瑞王叹了口气,手端了茶盏正要平心火。

“殿下,合作吗?”

瑞王手蓦地一抖,上好的龙井倾洒在桌案上,扑得烛火颤了两颤。

他猛地抬眼往声源看去。

夜色风声里,灯火交织的光影不甚明晰,只能依稀勾勒庭中来者的轮廓。

一眼望去便是芝兰玉树。

那个声音清朗从容,与任何一个彬彬有礼的来客都别无二致。

我肥来啦

下卷启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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