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璟桃花眼翕张起了零星轻笑,在某人正言笑晏晏的时候,他倏尔偏头,若即若离地擦过丹绛唇角。
他道:“好。”
极盛的日头下,混沌冗杂尚未完全褪去,丹绛长睫微颤,似是意外。
本朝绝无此先例。
说来倒是前朝末帝后宫佳丽三千不分男女,引得当时贵族之间盛行起断袖之风,连带着律法都准予他们两相缔结婚约。
只是后来末帝据传因断袖之癖宠幸伶人不管不顾,再不理朝政,酿就了身亡国破的悲局,于是本朝太祖开朝之后便严令肃清此风,自此大梁延续数代未曾有过此类明文婚事。
故而虽说到最后大梁终究没逃开历史轮回,代代相传到当今圣上之时,时局动荡,男欢女爱之事再次荒唐起来,这种现象又变得屡见不鲜,但贵族子弟终归还是不会在明面上行三书六聘之事。
然而此时这位出身名门的世子眸色沉静,大抵是认真的。
丹绛转而笑了起来,轻声自语:“柳世子……你真是。”
看着冷静自持的人,正肆无忌惮地打算明知故犯。
实在是摄人心魄的沉沦。
这位长梦方醒的人顺应心意,就这么不太讲道理地把人揽上了榻,动作间也不知什么时候长指抚上了柳璟高束的墨发,挑动间几下就扯开了绸缎发带。
霎时青丝如瀑。
乌黑如绸缎直落在帷幔间,于是两人同时散乱的发丝几下就沦入纠葛不清的境地。
寒风料峭穿堂而过,日光不知怎么就醉了人。
或许是怕推扯间动了他伤处,柳璟几乎纵着他闹了起来。
在久违的怔松下,只有触觉和听觉的感官无限延伸放大,眼睛半睁半阖所见的光影间,惟见来人长睫似羽,轻振迷乱。
闹到了最后,那碗药汤早不知道到底被如何灌下,温热涌动间,柳璟只记得自己喉间不知为何弥漫起了一片清苦。于是就着这药安神镇痛的药效,拥着檀木冷香,他干脆补上了缺了一个长夜的觉。
……
其实一夜未眠对柳璟而言算不上什么疲惫,今日来看一眼人前也本打算着看完就往骐城去一趟,办点事,给那位威风凛凛的护城大将军一点聊表心意的礼物。
他以为自己囫囵阖了眼,不会睡得太沉,至少会断断续续地保留些零星的清明。然而事实上身旁另一个人的温度和存在莫名昭示着安稳感,在这乱世沦为亡命徒的境地里,格外使人松弛。
所以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斜阳薄暮。
柳璟眯眼看了一眼屋内的余晖,抬手搭上了双目,等着清明回拢。那点懒怠劲刚过去的时候,他本欲起身,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压了半个人。
这会儿他腰正被人长臂一揽地箍着,颈窝里还埋了颗脑袋。一时间柳璟犹豫上了要不要把人扯开透个气。
但是其实这点动静已经把他弄醒了。
埋在自己颈窝里的人动了一下,连带着发丝都在皮肤上划过,痒意直透骨髓。
“醒了?”柳璟问。
丹绛依然埋着没挪,气息撒在柳璟脖颈上源源不绝。
“嗯。”
柳璟拍了拍他手:“醒了劳驾你挪一挪。”
结果魔教头子箍得更紧了些,嗓音哑淡:“再陪我睡会儿。”
柳璟一哂,只好报备行迹:“回来再陪你,今晚要去骐城抓几个人,明日清晨前肯定回来。”
丹绛阖着眼睛,似乎还没醒透:“抓人?抓回来再杀多麻烦。”
“给人送礼用的,麻烦点也是心意。”柳世子不咸不淡。
结果有混账比他更缺德:“那你到时候记得绑点漂亮的绸带。”
柳璟:“……”
到最后柳世子也没说到底给不给人家绑绸带,只是好说歹说让那位耍无赖的楼主先松开了手,得以复了自由身。
临走前整理完衣冠还怕某人真的失落,在踏出去前又回头道:“你再睡一觉,下一次睁眼醒来我就回来了。”
可能因为对方的那句“好”应得懒散,柳璟觉得他应该是困意又起,于是放轻了动作。
而事实上,在柳璟真正踏出门槛的时候,原本看着困意仍浓的人已翻身而起,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中分明正归于清明。
他目光淡淡地落在屋内不远处的烛台上,静静地看着蜡炬消融,掐着柳璟走后的时间。
在蜡炬半截成灰的时候,他轻轻眨了下眼,袖摆一扫便是一道内力传音破空而出。
张狂内力铺天盖地,寸寸扫荡出去的时候,柳璟将将出了别苑大门,只是恍惚间觉得山风突过身侧。
而所有别苑内的人有的正走在路上,有的交接事务,有的难得偷闲,统统在某一个刹那感到强劲内力震荡在身侧,脊骨蔓上颤栗。
在这个瞬间,几乎所有人僵着定格于当下的动作。
这道内力本无施加威压之意,却张狂得令人本能屈膝。
隔了许多亭台屋瓦的另一头,费青刚刚伸手接过一道密函,叠嶂山风凛冽已横扫而来,迎面当头就是寒崖万丈的锋锐,震得他手一颤,险些抖落了纸函。
立于他对面的下属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磕了个大的。
战栗之余,他骤然一怔。
因为这感觉实在太熟悉。
习武之人其实都知道内力传音的适用范围,内力所裹挟的声音至多不过扫至人可见的范围之内,倘若不知接收者方位,这道传音自然没有落处。
但这种限制对丹绛来说一向是放屁。
铺天盖地的内力扫荡出去,这般肆无忌惮的阵仗,总不至于找不到人。
最嚣张的一次,丹绛甚至以内力拂扫整个城池,只给他递了句无关紧要的扯淡话。
但此时……怎会。
正神思翻飞间,淡淡的嗓音当头响了起来。
“滚过来。”
费青:“……”
内力余威已散,他还愣在原地,心下蔓上了某种可能性。
据大夫所言,丹绛现在应该是承三次反噬后衰竭深重,那什么能让他这种情况下还要勉力支撑强行传音?
难道是防卫不严被刺客闯入结果他无力抵挡?
费青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当即蹙眉转身,也顾不上跟那个下属解释什么就向丹绛那里匆忙赶去。
其实这处别苑是丹绛往年时常落脚的地方。他向来走马观花行踪不定,当惯了甩手掌柜,没多少真正待在缚骨楼的时间,哪怕是回了豫州,大多数时候也会在城郊待个几日,而后某天就又没了影。
因而这里常年都有人打理,一部分心腹聚集于此,从未荒废。他的院落里衣物器具,春秋四季都按照他的习惯备着一份。
所以在费青慌忙赶到闯入的时候,第一眼便是丹绛一袭红衣长袍曳地,与往昔任何一次都一般无二。
依旧是锋芒不可敛。
费青忽地恍然。
长风穿掠掀起他脸侧墨发微扬,原本阖目支头的人在此刻轻撩起眼皮看了过去,眼尾扬着,似乎含着些戏谑。
半晌费青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主上……您没事吧?”
丹绛“啊”了一声,笑道:“也许应该是要有事的吧。”
而费青错乱之余,一句“为何传音”尚未脱口,便又听丹绛闷咳了两声,而后问得散漫:“本座未醒的那十几日,大夫究竟是如何诊的。”
屋内倏然沉寂了下来,只剩落叶乘风的萧瑟之音。
费青哽得说不出话,思绪很乱,一时间各种想法都冒了头,但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家主上醒来后察觉到了自身状况衰败,一时间无法接受之下甩了道传音想要确认。
费青对此几乎笃信,思绪飞转下他道:“大夫说倘若不动内力,休养一段时日总会痊愈的。”
但偏偏他从来都不善伪装,话说出口的时候脸色僵硬得很,那层悲戚又没被强撑的淡定盖住,因此丹绛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这下属大概是在给他上坟。
丹绛笑意渐凉:“那个……大夫,到底是怎么诊的,费青,老实说。”
“大夫”那两个字他说得尤其意味深长,眸中含着的玩味愈重。
其实也就是费青此时此刻被“主上时日无多了但是我不能让他绝望”的想法搞得太悲伤了,不然他多少能反应过来一般丹绛露出这种神情了那帮子一把年纪的掌门都能自发地排队去城门口上吊。
费青本来也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多半骗不过丹绛,再加之丹绛此言明显已猜到什么,他索性也就不再强装镇定。
于是丹楼主便看到这位下属俯首跪了下去,声音沉痛。
“主上,三年时日尚且还来得及,只要您切莫再大肆调动内力,倾缚骨楼之力遍寻天下名医,肯定会有办法的。”
“就算您再无内力傍身,我等也必将誓死以报。”
丹绛:“……”
丹楼主笑得更凉了,几乎忍无可忍。
费青心绪涌动,喉间发涩,却在俯首间忽在目光中见了一抹绯红。
紧接着迎面又是广阔山巅之意,他的四肢关窍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住,而后整个人像被拉了一把,稳稳站了起来。
牵魂引瞬时收拢,缠绕回丹绛腕间,银色游龙在绯红袖摆下被衬得愈发光华无双。
费青眼眶还烫着,抬头的时候丹绛正站在他面前,高大而孤拔,眼带嘲意,却还勾唇笑着。
“那个医术如此精湛的大夫呢?在何处?”
牵魂引正冒着凛冽之意,眼看着主人是打算冲出去给人捆回来。
“你说是挂城门口好还是干脆扔河里喂鱼?”
于是费青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怔然道:“主上你……”
丹绛没什么兴致多费口舌去解释自己还不至于马上进棺材,索性递了手腕过去:“会探脉么?”
费青犹豫着搭上他脉搏,目色惊疑:“怎么会?那大夫当时探时分明是油尽灯枯之相。”
而此时的脉相,虽然依旧昭示着多次透支后的虚弱难掩和内伤沉重,但绝无性命之危。
丹绛收回手,抖落衣袖盖住手腕,有些漫不经心:“那脉也没探错。”
其实在那天阖眼的时候,他赌了一场。缚骨丹奇凶无比,第三次的反噬极其难捱,他在赌毒解之时来得刚好,也在赌秦尘峰所传心法的效用。
看着费青见鬼的眼神,他难得解释了一句,可能是在骐城心结终解,不再总是避讳。
“本座所习心法是千嶂平岸。”
费青眸中诧异更深。
千嶂平岸,十多年前江湖中人人趋之若莺的心法,连秦尘峰的亲传弟子虚仑都未曾习得,在秦尘峰身死后一度以为失传。
竟是如此。
费青识趣地没有继续去问丹绛的过往,只是连日来提着的心堪堪落下。
秦尘峰当年一缕真气都被奉为延年益寿的奇药,在千嶂平岸全数向内回护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沦落到那种地步。
丹绛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在多次调动内力间觉察到些变化。
从前因为他心性不稳,几度险些走火入魔,每过一段时间就不得不闭关,千嶂平岸一直卡在第七重再不得前进,从他手中流泻的内力也总于秦尘峰的那股气劲相当不同。
而此次醒来,竟是全然不同了。
丹绛目光落在虚处,也暂时放下了把那庸医抓了吊房梁的计划,只是淡声道:“费青,本座过几日会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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