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名身骑骏马的女子,她十七八岁的样貌,皮肤晒得是健康的古铜色。浓眉星眸,绿松石的耳坠随着她扬起马鞭的动作而摇曳起舞。
“父亲。”茉兰珠在不远处下马,朝颉诏可汗行了个礼,而后眼神发光地走到飒露紫跟前,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下。
她欣喜道:“父亲,让我来试试这匹马。”
颉诏可汗愣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被裴贺抢先:“既然公主有心,不如一试。也好让在下张张见识。”
言罢他入座,端起一杯酪浆朝可汗微微点头示意。
这厢茉兰珠得到了父亲的准许,大手一挥抓住缰绳就要上马,马奴见状要伸手搀扶却被她推开,厉声呵斥:“走开,不要妨碍本公主。”
裴贺淡淡道:“公主磊落飒爽,颇有可汗之风。”
可汗回道:“我这个女儿被我宠坏了,无法无天惯了,裴刺史莫要在意。”
茉兰珠满意地看着身下的骏马,试着走了两步,大笑道:“什么骏马良驹,还不是得乖乖臣服于本公主脚下。”
她手扯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就要绕着牧场去跑一圈。纷纷白雪落在她发间,那耳垂上的绿松石似生了翅一般,四散飞去。正是飒爽肆意之际,倏地身下马不受控制地疯跑,四处乱撞。茉兰珠一时心乱,手下便掌控不住,几欲跌下马来,惊险地悬挂在马身上。
她有些慌乱,但还是碍于多年骑马经验拾了几分淡定,重新骑上马。如今扑面的雪锋似利刃,锥在面颊上,茉兰珠惊得张开嘴,吞了一口寒风。
“公主!公主!”
见茉兰珠被发了疯的野马带着四处冲撞,在场的人无比心惊胆战,一帮唤着公主,另一帮忙着护卫在可汗身边。
“先保护公主!”颉诏可汗匆忙站起身,满是担忧。
茉兰珠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她几乎倒挂在马的侧面,每一次颠簸就下陷一些。
有人道:“野马发狂,不可近身啊。”
可汗怒道:“没用的东西,整日的骑马打猎,难道连个野马都无人可驯?”
裴贺抬起眼睛,用手遮在眉间,灰色的天际穿过一道白色的线云,冷风横扫,风雪漫卷。一时竟分不清是雪点还是荒漠的沙砾。
他的目光回到被撞得稀烂的马场的栅栏,一道褐色的身影携风带雪地飞过,身轻如燕,直直停落在疯马之上。
阿泠踩住脚蹬翻身上马,一手扯住缰绳,另一只手则将摇摇欲坠的茉兰珠给拽了上来。茉兰珠还未反应过来,尚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中,只得死死揽住那马奴的衣袖。阿泠重拉缰绳,拐正马头,将其从错误的路线上拉了回来。接着她晃悠几下马鞭,身下的马如同恢复了理智,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任她驱使。
漫野的荒草与风雪间,二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清晰。在靠近栅栏的地方,阿泠放慢了速度。雪落在她发间,衣间,整个人像一片江南的柳絮,轻而慢地落在冰雪妆扮的冰湖上。她搀扶下茉兰珠,而后半跪着行礼。
可汗见茉兰珠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注意到方才救人的是个眼生的奴仆,便好奇问道:“你是?”
阿泠顿首:“奴是牧场的马奴。”
“原来是个马奴,”可汗道,“你此番英勇救下公主可想要什么赏赐啊?”
“奴不敢,”阿泠道,“且不说救下公主本就是奴的职责,公主是在马场的飒露紫上险些受伤,作为马奴也难辞其咎,王上不说责罚,哪敢求赏赐。”
“倒是个聪明的,我看不如功过相抵。”裴贺笑道。
可汗望他一眼,略抬了抬眉梢道:“裴大人言之有理。”
裴贺俯身向前,余光打量着马场中颔首跪地的马奴,但见少女消瘦,却骨节坚韧如竹,乱发间冷眸映风雪。便笑说:“不愧为北境之主的朔北,连小小一个马奴都能轻而易举驯服野马,着实让我大饱眼福。”
闻言可汗来了兴致,将目光重新落在阿泠身上,开口道:“你一个马奴是如何习得如此精湛的骑马之术的?”
“回可汗,”阿泠重重磕了个头,“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匹,在怎么样也不过是畜生,顺着毛摸,策之以其道,食之尽其材,鸣之通其意,使之乖顺便可驯服。”
裴贺收回目光,起身朝可汗行了个朔北的礼节,“今日也算是让我好好见识了一下朔北风光,此次前来呢也想与可汗商谈关于边境贸易开放之事,咱们还是移步离开此风雪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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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及腰高的小马驹撒开腿朝她奔过来,阿泠卸下围在头顶的纱巾,在小马驹靠近时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又习惯性将它浑身检查了一遍,温度正好,心跳也正常。
“阿姊!”阿满小跑,手里还拿着用来装马粪的簸箕。
她气喘吁吁:“阿姊,一会儿不见你跑去哪里了?”
阿泠拍拍身上的灰土,道:“他们都在金帐那看热闹,我也去了。”
“热闹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最不爱看热闹了吗?”她记得阿姊曾说过,有那功夫看热闹还不如在马圈里洒两把水。阿满边走边把玩手里一根枯芦苇,开口道:“你可瞧着那中原人了,长什么模样?俊俏不俊俏?”
阿泠忍不住笑,那个中原男子的脸却意外出现在眼前,她强装镇定地救人,回答可汗的问题,不曾看清过他的脸。那位大人端坐于人群间,背靠茫茫雪原,虽没有不甚有大动作,却独有难掩的浩然之气。她笑模样地捏了一下阿满的脸蛋,道:“什么模样?人模样,两个眼睛一只鼻子。”
“我当然知道两只眼睛一只鼻子,我只是好奇罢了。”阿满搓着自己冻红的脸。
阿泠道:“这世上人多了,相貌身条各不相同。无非就是美丑之分,可即便这美丑之分也只是浅薄之论。”
入夜,荒原上静得出奇,唯有沙沙的落雪声不止。阿泠锁了马圈,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用布条狠狠缠着自己的臂膀。她手有旧疾,时常会隐隐作痛,每至这时便用布条缠绕方能缓解。
遥远处传来几声狼嚎,这是阿泠第一次见到下如此大雪的时候,圆月仍能高挂在天穹。
她怀中靠着一只冰凉的竹笛,细葱般的指尖勾着片雪就触上去。阿泠就坐在石头上,吹响那支笛子,细密幽怨的曲调似乌云盘旋翻卷,重重沉下来,轻吻至暗流涌动的冰谭。
“好一曲《寒江雪》啊,这曲子我得有十年没听过了。”
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阿泠回身,唯见风雪间一青白身影影绰,瘦长的,笔直的影子随着心跳的节拍渐渐漫至足下。裴贺发被吹得凌乱,藏在鹤氅中冻红的手也不住攥起。
雪地难行,他几乎是弃绝了形象,一瘸一拐而来。裴贺脚步愈加快,似乎怕阿泠跑了似的。直到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才放慢步子,将手背在身后做淡然貌。
阿泠倒是淡然,遥遥行了个礼,先出声道:“见过裴大人。”
裴贺见她肩头,发间落的都是雪,忍不住道:“怎么在外面待着?”
“赏月,赏雪。”阿泠道,“屋中与屋外差别很大。”
裴贺耸肩,转向阿泠,叹道:“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你怎么不吹了?让本大人再听一曲。”
阿泠将竹笛收起来,再抬首是已经挂着淡淡的笑容,
“不吹了,现在要说话了。”
裴贺眉宇微动,眼前的姑娘约莫十七岁,瘦削的身子裹在厚厚的冬衣中。一双杏眸也许是因为映着雪光格外明亮,配合着那淡漠的神情,整个人却像笼罩在单薄的雾色间。
他动了动指节,心好似被松针一扎,呼出一口迷蒙的白气,“今日你在颉诏可汗面前说的那番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对么?”
姑娘浅浅一弯唇角:“大人何以见得?”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才,闻之而不能通其意。’出自韩愈的《杂说·马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难道不是在提醒我,这里有一匹千里马,在等一个伯乐。”裴贺道。
阿泠点头,其实有没有这番话并不重要,今日裴贺来了,她做的一切便不是徒劳。
寒凉的月光散落在衣间,她声如冷泉滚珠:“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更何况是在朔北,马便是立身之本。可是晟朝兵强马壮,并不以畜牧为主,刺史大人千里迢迢而来,若只是单单为了这马,说出去只怕多疑之人心里便敲响了警钟。”
裴贺盯着她,良久嗤笑:“本刺史前来朔北之位绢马交易一事,哪里容你一介马奴胡乱揣测?”
“既然是为马而来,今日大人何不一试?”阿泠道。
裴贺作虚弱模样:“本刺史身子积弱,不善骑马。”
“不善骑马?”阿泠声音尖利起来,字字紧逼,“那大人是如何前来的,你的同伴侍从呢?一人而来能带多少马种归去?”
“可汗将大人您的随身侍卫皆数控制起来,不得其身。如今您是身陷囹圄。而我,一个小小的马奴,便能救您。”阿泠沉下面色,步步裴贺靠近,“唯有我能救您出北境。”
裴贺愣住,迟了半晌才后退一步,蹙眉道:“你忘了我是什么人,凉州刺史。哪怕现在锁链就悬在我颈前,我也有办法游刃有余地脱身。”
他拧了拧手腕,垂眸道:“你以为我会不明白那位北境之王的心思吗?只是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离开这里的梯子。”
言罢裴贺一扫衣裳,转身离开。
“裴刺史,”阿泠早有准备,在他身后开口,“方才我的话还没说完。”
“我会给你想要的,除了马,还有一样——云州堪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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