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堪舆图?裴贺顿住,他缓缓转过身,凝视着风雪中小小的马奴。
阿泠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他心动了。
“你怎么会有云州堪舆图?你是南国人?”裴贺问道。
“我是谁并不重要,”阿泠凛声,“南国占据要地,若是云州被朔北拿下,必为晟朝心头大患。大人只管信我,若大人信守承诺将我带出北境,云州堪舆图我必双手奉上。”
能做到凉州刺史的人并不会只因一字半句就相信一个小小马奴,阿泠深谙此道,于是不再多言:“奴贱命一条,犯不上欺瞒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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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毡帐时,阿满已经沉沉睡着,她手边烛灯未熄,显然是等了她一夜。
阿泠替她掖好被角,再起身从一隐秘的角落中找出一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正是一卷羊皮卷。
这便是她话中的云州堪舆图。
羊皮卷散开,里面却是空空如也。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云州堪舆图,当然这也不是她全然未知,胡乱编出来的名字。三年前,朔北的铁骑踏入南国,直逼腹地。火烧城池,拿下南国王上人头。而她不过是宫廷中一个小小才人的女儿。
南国地寡人稀,不足为惧。唯一的就是,它在会稽山阴之南,绛水之北,恰巧阻隔在晟朝与朔北之间,唇齿相依。
火烧宫廷,乱箭齐飞的那日正好是个雪天,烈马肆无忌惮地踏着地上的尸骨而过,地毯被鲜血染红浸透。贼寇将王宫洗劫一空,留下血流成河。
父王集结了护卫关闭了城门缩在了大殿之中,阿泠和母亲则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他们将所有可以挪动的桌椅板凳将门堵上。听着外面的厮杀惨叫,阿泠一阵头晕目眩,误将脚下土地看错成天边的绯色云霞。
母亲抱着她,两人先是躲在放下帘子的床榻上,后又躲在柜子里。宫室不大,他们母女俩无人问津惯了,也无人来寻,无人来救,这么静听着一夜的杀伐。
“姊姊?”一道迷蒙的声音打破了她的回忆。阿满醒来看见阿泠坐在床头的背影,骇了一跳。
阿泠回过神来,不禁冷笑,明明说好此生不再回忆的。
“你怎么了?”阿满爬起身揉了揉眼睛,忽然想起自己昨夜是准备等阿姊回来的,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见阿姊眼下一片青黑,她心里有些不安,“阿姊你昨夜何时回来的?怎的一夜未睡?”
最近阿姊好奇怪,经常不知怎么回事就不见大半天。
阿泠道:“昨夜回来时你都睡着了,我才不打扰你。”
阿满一时没注意,她又在一木盆的凉水间吭哧吭哧地洗荡着汗巾,留一个孤零零的背影给她。
“阿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阿满蹲下身,轻声问。
阿泠愣了一下,揪着手心的布搓了又搓,“我怎么会有事瞒着阿满你呢?”她叹了口气,复而又道:“阿满你长大了,若以后阿姊不在你的身边......”
“阿姊怎么会不在我身边!”阿满屈下身,抱住了阿泠的腰肢,两人像两只小狗一样依偎在一起。阿满用下巴蹭着阿泠的发顶,自三年前阿泠来到朔北,她们就是同生共死的姐妹。这世上孤苦的人太多,来不及探清各自的来路不明,就抱团在一起。
阿泠直起身,正好将她背起,绕着帐子一圈一圈忙活,
“阿姊没有那个意思,”她顿住,阿满小猫似的依恋着她,她们是这荒漠上的两堆土丘,两棵枯草,一枝飞了,另一枝务必会干涸寂寞。“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还要这样凭着我吗?你不需要成长吗?”
朔北困不住她,纵然这里有阿满。三年前初见,她不过只是个小小孩童,没有父母,饥寒交迫中巴巴地叫着她姊姊。阿泠于困苦中执了她的小手,作为马奴,做着人下人的生计,这样度过三年苦寒。
“我会长大的,我每一天都在长大。只是阿姊,阿满不懂事,不想让你离开我。”阿满嘟囔道。
“傻阿满,”阿泠捏了她脸蛋一下,道,“再不去喂马想挨打吗?”
在马圈时,阿满忍不住打量着阿泠,总感觉她像是在等待什么。虽然仍旧兢兢业业地干活,但她是如何了解自家阿姊,阿泠今日比上往常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她装好马粪经过阿泠身边,装作不经意道:“阿姊,你在等谁呢?”
见瞒不过她,阿泠眉目淡然道:“在等一个人。”
阿满嘟起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来见你?”
阿泠弯起嘴角,看了她一眼,
“她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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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云卷云舒,风正大作起来,阿泠牵了匹马去河滩边水草处,马匹闲适地低下头,正是那匹飒露紫。
阿泠捡了根芦苇咬在嘴边打牙祭,余光却注意到那霞光晕染的山崖,一抹骑马的身影正奔腾而来。
恍然一阵风一样,阿泠自觉跪下行礼。
只听那马踏声渐弱,一双靴子停在她面前。
阿泠头也不抬,道了一声:“见过公主。”
茉兰珠扫了她一眼,心中疑惑,这小马奴好似在这等着她似的。她扬起下巴,清清嗓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泠恭恭敬敬回:“奴名叫阿泠。”
“是你上次救了本公主吧?就没有想过要什么赏赐?”茉兰珠道,摇晃着耳垂上的金叶耳坠。
“救护主子是我们做奴仆的本分,奴不敢邀功。”阿泠依旧头也不抬。
茉兰珠哼了一声,道:“起来!这样一番唯唯诺诺的模样做什么?难不成本公主会吃了你吗?”
阿泠起身,见茉兰珠的目光落在正在水草间的马匹,略带惊喜的口吻:“是那匹飒露紫?”
“是。”她便跟着茉兰珠走过去,茉兰珠轻抚马匹,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
人人皆知,朔北的茉兰珠公主是个马痴,嗜好骑马。
“此马已经被奴驯服,公主可上马一试。”阿泠道。
眼看着茉兰珠的脚已经落在脚踏上,她顿了顿还是放下,将手背在身后道:“罢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几番纠结也没有开口。于是阿泠主动开口道:“公主是还有什么吩咐?”
茉兰珠闻言脸一红,道:“本公主想让你教我骑马。”
“眼看就要到冬狩之时了,我可不想输给燕都。”她补充道。
阿泠带了些胆怯:“奴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马奴,如何能教授公主骑马,还是请公主另请高明。”
茉兰珠怒道:“你那日救了本公主,怎的不能教我骑马?”
阿泠明白时机已到,于是跪下身重重磕了一个头:“奴可以教公主骑马,但是奴有一个条件交换。”
闻言茉兰珠倒是不生气,道:“哦?你有什么条件?需要多少钱?”
阿泠摇头:“奴想要的——不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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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马难驯,公主需得有耐心,狩猎之时,既要快又要稳。雪地猎物往往难觅,公主可以注意地上的印记。”阿泠道。
茉兰珠走在她跟前,抱着胳膊道:“不想你懂得那么多。”
阿泠笑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奴不过是钻了常与马相处的空子,经验之谈罢了。”
夜已黑了,茉兰珠捂嘴打了个哈欠,眼前坡下是破烂的栅栏,与栅栏间几座长久无人问津的圆顶帐。
她道:“我也不知晓你要到这腌臜地方做什么,只管去吧,只给你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够了,阿泠赶紧行礼道谢,便在茉兰珠的驱赶间走下雪坡。
寒凉的风袭过来,她周身打了个寒噤,抬眼望去穹帐间只晃着一点微微的火光。这里没什么生气,满目疮痍,只上下浮着些许羊膳味。
一群羊自暗夜中乌云般的挤过来,阿泠拿着钥匙小心翼翼地开门。这里是羊圈,那几座圆顶帐是无人问津的禁忌之地。
从南国来的俘虏皆被关押在这里。
帐中的人是与她血缘相牵的人,阿泠越走近越紧张,连呼吸都凝滞,如早春的冰河缓缓且堵塞地流动。
帐影斑驳,她听见锁链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看管的人得了公主的示意,早就离开了。四方陡然黑下来,像一块黑豆腐平铺直叙陷下,天边清冷的钩月在雪色间摇晃成影,雪点密集地飞扬,似有人藏匿在芦苇丛中,再急忙地逃窜出来。
阿泠深吸一口气,她手脚僵冷,每走一步如同踏在针尖上。
终于,一阵属于人的残暖裹着她。圆顶帐中没有什么物什,铺着杂草和旧衣服,随着她的动作一丝雪色渗漏进来,角落堆着一团东西。她骇了一跳,原是羊怕冷钻了进来。
至于里头的人,和羊也差不多。
地上零星几个盆子,里面是一些类似食物的残羹冷炙,越走那股臭烘烘的暖流便越近。阿泠蹲下身,她看见一只手从破旧的毛毯中伸出来,她想去牵却又瑟缩了回来。
她的阿姐啊,金尊玉贵的阿姐啊。
曾经这双手如玉一般,戴着玉镯子,择着鲜艳的花朵,而这双手的主人就是那巍巍宫墙中最娇嫩的花儿。和母亲被困在宫室之中时,阿泠小小地窥望着她,只觉得她如灿阳夺目,而自己则像暗处的蝼蚁。
旧毯里的人颤动了一下,传来几声呜咽。
阿泠取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柄残烛去照亮她的脸,那人像是避光的小虫子,猛地缩了缩。
阿泠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着,她知道再待下去就没有时间了,于是扯住那双手,嗓音沉重道:“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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