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贺回到大理寺时里面正一团乱,闻笛小步走到他身边,一脸苦色:“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注意到裴贺被包扎起来的手,转了口吻关切问道:“哎呀郎君您的手怎么受伤了?重不重?”
裴贺回过神来,他注视着掌心属于虞泠的发带,血已经浸出来干涸发黑。灯光投在脸上晦暗不明,裴贺漠然吐出一句:“没事。”
他掀起衣袍迈上台阶,头顶匾额两侧的灯火一晃,影子长长贴在石阶上、
“郑大人何在?”裴贺一面脱下满是灰尘的外衣,一面问。
闻笛给他递上干净衣服,道:“郑大人亲自来主事了,安排了各司负责的事项,现如今刚送太仆寺卿常大人离开。”
裴贺不动声色撩起衣袖,驾轻就熟拐到一处院落,一阵难闻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带上面罩随后将门推开。
仵作回过头,他的面前正是盖上白布的常欢的尸身。
“裴少卿。”他恭恭敬敬道。
裴贺微微一点头,他走上前,只手掀开覆盖在常欢身上的白布,问道:“怎么样了?”
常欢紧闭着眼,面色青紫,唇色灰白,他在曲江水中泡了许多天,全身呈浮肿之状,若不是经过仵作处理,估计连人都辨认不出来。
“生前落水者腹部膨胀,十指指甲和鼻腔内有泥沙,且必是双手伸向前的挣扎状态。”仵作摇摇头,“而常郎君全无在水中挣扎过的痕迹......”
“而且少卿你看,”他掀开常欢身上的衣服,在他的心口处有一道隐秘的伤痕,仵作用手比了比,“一刀捅入,等血流干,再穿上衣服丢进河里。”
闻言裴贺心中一寒,血流干再穿衣服,这样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到伤口,没有仔细验尸只会断定常欢是溺水身亡。
“不过他这一刀很巧妙啊,小子没受太大的罪。”仵作叹息道。
裴贺紧紧盯着那处伤口,似乎就是为了不留活口而来的。他伸出手,默默丈量着长短,只觉得熟悉。
这长度,他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是与那日山中袭击他们二人的蒙面者手中刀具宽度差不多。他记得虞泠说过一般的刀长约三尺,可他们的刀却快要一丈长,是军中专用的陌刀。
想到此裴贺后背的伤口开始隐隐发痛起来,他迅速想到了什么,便解开了衣带。
仵作一回过神,看见裴贺脱去了衣裳,还以为他怎么了,吓一跳退后了两步:“您这是做什么?”
“别多想。”裴贺凛声道,“我后背有一处刀上,你看看与常欢身上的刀口是否出自同一把刀。”
他身上简陋的包扎解开后,露出一条猩红可怖的伤疤,因为方才的动作微微裂开些。
仵作大骇:“裴少卿您这身上的伤可不能等了,快去请大夫看看吧。”
“无碍,已经有人替我上过药。”裴贺淡淡道。
仵作蹙眉,先是扫了一眼裴贺背上的伤口,接着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
像是生怕把裴贺弄疼了似的。
“仵作先生不必担心,只管比较便是。”
片刻后,仵作在铜盆里净了手,重新将裴贺背上的伤简要地包了一下,建议道:“少卿您还是早些去瞧瞧大夫吧。”
而后他眼睛一亮,接着说:“刀口差不多,基本可以断定是同种类的刀具。少卿您这是从哪儿受的伤?”
裴贺随意将衣服一穿,解释道:“在翠华山。”
仵作啧啧两声,“能留下这么长的刀口的不是什么常见的刀啊,以往也只能在战乱时那些尸身上看见。”
“我明白了。”裴贺沉声道,他差不多得到了答案,“文书写完交上去即可。”
仵作闻言道了句“是”,回头看到常欢年轻的尸体,一边将白布重新盖上去,一边叹息。
身为仵作,明明应当司空见惯的事,可每当面对这些年轻生命的消逝他心里总会遗憾和难受。
裴贺迎着风,手里攥着那半块玉玦。
害死常欢的人和半路截杀自己的同一路人,他心里猛地一寒,抬头看去,那轮清冷的月亮缓缓从云雾间走出来,月光淅淅沥沥落了他一身。
大理寺卿郑长原正在用饭,对面坐的是大理寺正高本,两人皆是满面愁容,味同嚼蜡。裴贺顺了顺衣服,走进道:“原谅下官先去换了身衣裳,不想惊扰了二位大人用饭。”
郑长原哼了一声,筷子在烧鱼上戳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上职。”
裴贺不等他说话,自顾自便坐了下来,抬手为自己斟了杯酒,饮下肚。
“我在翠华山找到了兰庚重,他被严胡活埋的时候身旁还有一个人。”
“谁?”郑长原一惊。
裴贺看了一眼他放下的筷子,不动声色道:“我猜,是同样不见的曾阅。”
“曾世子?”郑长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指腹的老茧,良久他与对面的高本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沉默地喝了口酒。
“裴贺啊,你方来大理寺不久,你的先生洛先生我们之前打过交道,他应该提醒过你,如何保全自己的仕途。”他道。
裴贺抬起眼,略微挤出一个笑容:“载之知晓自己年轻,又不通人情世故。左右你们觉得我固执,还是急于求成。无所谓,我只做我想做的。”
“高大人。”他看向高本,“我来拿卷宗。”
他们二人能在大理寺混到今日这地步,对有的放矢收放自如二词不甚了解,看着裴贺如今固执想要查下去的模样,只觉得无奈。
郑长原:“既然你要查我便告诉你,曾阅如今已经回了侯府,你大可去提人。太仆寺卿的证词和当日在春日宴上遇见常欢的侍女的证词都已收纳,等着你审阅。”
“还有,”话说到关键,他放下酒杯,微黄浑浊的灯光洒在那些已经凉透的菜肴上,“礼部的证词也在其中,经查,礼部员外郎唐连江有很大的嫌疑,在他家中发现了哪些烧毁的题卷痕迹。”
“唐连江?”裴贺讶然,“怎么可能是他,今日他还去了太平寺......”
“裴少卿,”高本正色道,“证词证物俱在,你即便不信任我们,也不能不信任这些铁证吧。唐连江是你的同门,大理寺这边希望你不要过多参与,到此为止吧。”
事情如果查到了唐连江这里,他确实有避嫌的必要,只是——
今日唐连江还为了其妻子一直无孕的事在翠华山上烧香,他真的会是贩卖题卷的始作俑者吗?还是被踢出来替罪的?
裴贺道:“那常欢呢?经历仵作验尸,他可是被人一刀毙命,然后丢入河里的。”
郑长原正色道:“常欢一案未必与这件案子有牵扯,俱当日侍女证词,他是要找地方更换衣物才消失不见的,也许是遇见了贼人谋财害命。向来高官的子弟都躲不了这一遭,那些土匪,只认钱。”
“土匪?”裴贺盯着餐盘上那条被吃了一半的鱼,心绪凌乱,事情的走向逐渐偏离,似要将他往外剥去。
“裴少卿自从来了大理寺经手之案无数,事事亲力亲为,只求一个真相。我与郑大人都看在了眼里,不过不是所有的案子都像你想象的那样复杂,不要让自己钻牛角尖了。”高本笑笑,他一抹下巴那处小胡子,道,“待会儿我便取来卷宗给你。”
“所得题卷从礼部员外郎唐连江处购得,原只用来备考,不知是真题?”裴贺伏在桌案前,认认真真地看那些证词,“当真是滴水不漏。”
曾阅说自己是从唐连江处买到的题卷,还有唐连江府上的隐秘账本,恰好唐连江也是出题人的其中一个。
一切连贯又顺畅。
......
“好了!”虞泠落完了最后一笔,将手札放在窗口风干。
她也伏在窗台上,下巴抵在手肘上,小心拨弄着一朵软白的小花。
“虞泠,我跟他们不一样。”
裴贺说自己不会害怕她的连累,他说了一大堆,到底想表达什么?难道他们是一样的人?
不,不一样。
只有虞泠自己知道她是个怎样糟糕的人。
执拗,无情。
风吹过手札翻过一页,上面写着——莫失莫忘,自当珍重。
虞泠没有什么珍重的东西,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不考虑后果,拿自己的一切来赌。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从头开始。
无妨,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看到月亮,其他的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谢太师的手札让她受益匪浅,自我,在这所居住的一亩三分地中,她便是中心。
心存在,我便永不消亡。
月光冷冷落下,院落里阴森潮湿,虞泠的心里倏地亮起来,她想起从前在朔北时,阿满看到一颗很大的夜明珠,高高兴兴地回来告诉她,在得到她不咸不淡的回应时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挽住虞泠的胳膊,说道:“阿姊就是我的夜明珠,每次夜里又黑又冷的时候,只要想着阿姊在我身边,我梦里也是亮堂堂的。”
梦里也是亮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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