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婚宴

“诛鬼卫巡察,闲人勿挡!”

寰天境内,开门的铺子也多起来了。

首先是一家酒馆,在鬼怪还在横行的日子里先开了夜灯。

当商贾人家发现盘踞在寰天的鬼怪并不敢动手动脚的时候,他们也胆大了起来,支起摊子迎客。

街上热闹起来了,诛鬼卫的巡逻也勤了起来。走街串巷,作为一道防卫。

百姓们不知道,诛鬼卫知道。鬼怪只是藏起来等待时机,可不是善茬大发善心了,

歧白最近也不太待在扶府,他会在任何地方。檐瓦上、树梢上、酒肆里、点心摊上。

他偶尔能撞见巡逻的丰庄,丰庄会对他眨眼,但却不会跟他打招呼。

扶逐也忙,没时间管着他,看他修为还算有进益,就撒手让他去胡闹了。歧白在这寰天认识的人本身就不多,先前胡闹的三位,一个死了,一个当上了皇帝,一个当上了王爷,谁还能和他一道寻乐子?

——虽说,他本来也不如何和他们胡闹便是了。

“小天师?”

每每他立在那甜水铺子的树梢,被卖甜水的奶奶发现了,她就会喊他下来,颇热情地给他分点喝的吃的。

她将歧白视为小神仙,不掺杂长辈的慈爱,倒有些敬重。

歧白生得俊,又不如寻常这般年纪的二郎那般跳脱,还是个罕见有才学的天师。她不知道这人来历,年纪大了,就盲目找了根稻草。

歧白也晓得,他们平民百姓出来讨生活不容易,那老奶奶这般,只是想在他身上寻个心安。天师也好,修士也好,和凡人之间都隔着天堑。

只是她兴许一辈子都不知道,她寄托希望的这个小神仙,其实是个妖怪。

“多谢。”

歧白向来不拒绝这碗甜水,他仰头干完了,任由冰凉甜腻灌入喉腔,顺手摘掉老奶奶身上的一缕鬼气。

在鬼怪盘踞的地方待久了,凡人身上难免染上一些浑浊的鬼气,沾得多了,身体也会变差。或是倒霉,或是体弱,在老弱病残身上更是明显。

他这一摘,老妇自然觉得身体轻快不少,这是小神仙的恩赐。

她这么想,故而一日比一日更热情。

歧白往往不会在一个地方多待。他并非纯粹闲逛,而是会在鬼气最深重的地方多徘徊,在寻找天窍教的踪迹。

“小天师!”

他在路上碰见了正在执勤的丰庄,他看着满面春风,不知道是不是升职了,他很熟稔地搭上歧白的肩:“今个儿缺人手,来不来执勤?”

歧白挑眉:“我也能?”

丰庄:“这哪儿不能?你可是我们诛鬼卫中的大名人。”

歧白颊侧漾出一个小梨涡,他没有拒绝丰庄:“行。”

丰庄也算是喜出望外了,他带着歧白去换上了诛鬼卫的制服。少年本就是风华正茂、意气飞扬的时候,这身玄黑缀红的制服未遮掩一点少年气,反倒将那意气外化为锋利的刃,衬得那眉眼都犀利了。

歧白也很满意这身衣服,在铜镜前转了又转。

院里头旁的诛鬼卫都在偷瞧他,见他这副稚气未褪干净的少年模样,也不约而同地笑两声,这位小天师在他们心中也亲近了不少。

“小天师!”那头有诛鬼卫喊他,笑意未掩,“令牌佩错位置了!”

歧白低头一看,果然是将该佩在左边的腰牌佩在了右边。

他也笑,鬓发被风吹着沾在颊侧,扬着脸远远地喊:“多谢。”

丰庄这时也从外头走出来,他显然是这群人里头领头的,一迈进院落,旁的诛鬼卫脊背都挺直了不少。

丰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很严肃:“任务有变。”

他摆出架子的时候还是有够威严的,暗红的令牌在腰,面绷得紧,两道粗眉蹙着:“——巡逻的弟兄在奚尚书的婚宴发现了鬼气,我们去那待令。”

“是!”

歧白不太会骑马,他在檐上如燕踏瓦飞,跟着诛鬼卫的队伍直奔南城。

快马加鞭、一行人自道上飞驰而过,伴着马匹的蹄踏声,是一道染红的黑影在屋檐上飞掠过。

这样的速度对于歧白来说不算吃力,还抽空冲马背上抬头的丰庄笑了笑。

奚尚书,此人歧白未听说过,只是远远瞧见十里红妆,红绸挂树梢迎风,便晓得不是寻常人家的手笔。

好不气派。

丰庄带队远远地便停了:“便在此处待命,不必去打扰人家的大喜事。”

歧白半蹲在他们头顶的檐上,费解地:“怎么想在这节骨眼办婚礼?”

丰庄他们也不太晓得。他们对于达官贵人的消息都不太灵敏,尤其是最近鱼龙混杂,这群人忙得不可开交,更是对八卦一窍不通。

歧白往那奚宅望去,却没有发现一点鬼气。

他对鬼气的敏锐程度可比这群凡人要厉害的多,他都没有察觉到,难道那名诛鬼卫闻见的鬼气真是错觉?

“不必太担心。”

丰庄开口:“扶逐大人也赴宴了,真出了事,大人会兜底,我们只要在外围保护百姓。”

那群诛鬼卫听到这个,齐齐松了一口气。这里头都是些达官贵人,出了什么事,十个脑袋都不够他们掉的。

新上任的皇帝,什么个秉性他们都不晓得。但依稀知道他曾是个混不吝,虽现在治理得有模有样,但毕竟还是亲权爱贵的,定会安抚如今的世家。

在外头护卫百姓,说好听点,叫待命,换个说法就是给他们挣了点无所事事的假期。

那群诛鬼卫领了命,便在周围分散开,不再聚到一处。

歧白垂首往下望,发辫一坠:“——扶逐也在?”

“这种世家,”丰庄咋舌,“怎么可能不给扶逐发请帖?他没和你说?”

歧白确实不知道。他起的太晚了,经常碰不到扶逐出门。

扶逐有时还会陪他睡一会,但醒来的时候动作也很轻,他一睁眼便是天光明媚,和三喜那张脸。

歧白:“……我和他作息不太一样。”

他这般含糊过去,丰庄也就笑笑。

少年郎,爱睡懒觉太正常,他自己都每日爬不起,这里毕竟不如村里头自在,上头有官差,可不好糊弄。

丰庄感慨:“我也想一觉睡至正午时啊。”

歧白耳根薄红,他为自己辩解:“……我没有起这么迟。”

丰庄可不在意,这小孩日日看着淡淡的,也就在扶逐那儿看得出来一些稚气,难得能逗弄上一番,他自然要说笑几句。

丰庄:“——这结亲的这俩家,你知道么?”

歧白不知道,他对贵眷们一无所知。

歧白摇头,耳上的红尽褪去。

丰庄瞧他不知道,有些遗憾。他还以为以歧白的人脉,或多或少能知道些。

他名义上挂着丰家人,年幼便去江湖学艺,在除鬼匪待了人生的大半,直到前段日子才被寰天收作“诛鬼卫”——其实也没多久,他在这寰天里认得出的人还不如认得出的鬼多。

丰庄:“哎,要是真没什么事就好了。”

歧白仰头、瞧着夕阳西下,婚宴开场,宾客入席:“我进去看看?”

丰庄:“你真要去?”

歧白:“紧要关头……我们还是要谨慎些。”

……

“大人,这事儿小人定夺不了……”

门卫认出了踱步来、在门前停下步子的歧白。

歧白很直白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意图,那身制服束身,更显得凌厉张扬。

“我要进去见扶逐。”

门卫冷汗直冒,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不能将贵客拒之门外,只好去把管事叫出来,由他来定夺。

管事焦头烂额地来了,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地,瞧着便心虚,他低着头,用小帕子抹了一下皱纹上的汗:“……小天师,现在酒席刚开,内厅已经进不了了,您可能得在外厅里候一会儿。”

歧白不懂人间的礼节,他只是默认地一颔首:“……可以。”

他哪怕走到这儿来了,依旧没有闻到鬼气。

丰庄其实劝他不要费这个功夫,但扶逐在里头,本身就够激起他的好奇心了。

奚尚书府上的装潢可比扶宅豪华的多,这家人该是祖上便富贵,这才能有这么多古董文玩,外厅都摆的琳琅满目。

管事亲自奉茶端盘,忙前忙后,看着好不殷勤。

歧白好心开口:“不必这般,我只是坐着等一会儿。”

管事便苦着脸:“您得再等上一会……我谴人进去通报了,现在老爷还没开口呢。”

歧白便没再说什么,嚼着果,马尾和小辫都一晃一晃,怎么瞧都是看着没什么心机的少年人模样。

这府中的果子倒不怎么样,不如扶宅里的新鲜。

他大概得有等了一刻钟,那管事才姗姗来迟,告诉他,他可以进去了。

这么神神秘秘,倒让歧白有些狐疑起来。

等到管事把门一开,说不陪他进去的时刻,他的这种预感更甚了。

少年的靴跟踏入门扉的那一刻,他闻到了鬼气。不重不浓,只像是残留,不像是有鬼真身在这。

红绸挂梢,人声鼎沸,一桌一桌的美酒好菜,新郎在跟头敬酒,确实是一场寻常的婚宴。

侍从早在里头等候多时,带着他往扶逐的席位上走,低着头,脚步很轻,走得飞快。

以至于歧白都要快步些,甚至小跑了几步。

侍从:“客人在这里头总是要注意一些,避免冲撞了贵人。”

贵人?

少有人对歧白这么劝诫,他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反应。

歧白眨眨眼:“好。”

侍从说完,又飞也似的离开了。

歧白扭过头,也对上了扶逐朝他望过来的眼。他一下子步履飞快,小雀儿似的往那白衣男子身边窜,也自如地坐下了。

扶逐有些意外,但只是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最后只是叹了一声,碟子一展,给他夹了些菜来。

歧白夹起一块烤羊肉:“你不问我怎么来了?”

扶逐却只是斟茶:“闻到了?”

歧白很诚实地摇头。

扶逐不意外,只是压低了声:

“……这儿待会会展出售卖鬼市的东西。”

鬼市?

歧白第一反应,是他去过的那个,隐匿着无数半鬼半人老头老太的地方。

他很快意识到不对,扶逐说的这个鬼市,应该是货真价实的“真鬼市”。

一个建在人鬼交界处,三族皆能交易的地方。

展品带鬼气,易冲撞生魂,故而在座的贵眷都寸步不离席,除了挨桌敬酒的新郎,根本无人走动。但还好酒席间觥筹交错,彼此间谈话不停,才消减几分席间的诡意。

扶逐有些漫不经心。

他对鬼市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身侧的少年眼睛亮得快要淬金,也不好扫他兴。

一双净筷,在盘中穿梭,挑的都是少年喜欢的菜品,在歧白面前摞高了。

他左侧坐的权贵才发现扶逐身旁多了个人,大腹便便,肚子一晃,探过头来,稀罕到:“这不是……”

歧白的真实名姓流传并不广,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是“小天师”“扶逐的弟子”,这位权贵的脑子晃悠一圈,没想出他喊什么,便道:“这不是你徒弟么?”

扶逐轻笑两声:“是,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歧白两腮鼓鼓,说不出话来,颔首作打招呼。这其实相当逾矩了,可恰也因为他是天师,不知寰天礼数,才能让权贵们更放心。

那权贵有点醉醺醺,也不计较,冲他竖起个拇指,夸他俊。

权贵:“这么俊的小后生,看来后继有人咯……扶大人,我那个生意……。”

歧白:“……”

少年吞咽下,见扶逐扭头去攀谈,执箸飞快地,一口一口,将盘碟清空了。

这般的酒席往往备的都是些美酒,要说果饮,有是有,但往往没什么人喝。扶逐早早把他位置上的酒盏收走,他也只能喝点果饮了。

陡然间,席间的灯盏皆黯淡下,随即,一盏又一盏,或青、或暗红的灯笼点起,点亮了酒席的正中。

一人带青面獠牙的鬼面,宽袍鲜红,掀开了展台上的“红盖头”。

鬼面:“第一件,能盛三千鬼怨的冥灯。”

……好阴邪的物。

歧白眼皮一跳,他在那一瞬间扭头就去看扶逐,却发现他置若罔闻似的,还在给他布菜。

扶逐笑笑:“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东西,不必担心。”

三千鬼怨,三千小鬼的怨能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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