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叹纵马远出群山之中,心绪仍起伏不定,他回想昨夜觥筹交错间,终于觉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叶姑娘看他们的眼神,仿若在看一群死人。
当日傍晚时分,回身已望不见小小的甘泉村。不知月明星疏,村居葱茏,黄发垂髫安否?
入夜,秋风萧瑟,山腰城隍庙里仍亮着微弱灯光。
叶碧魄站在正中“护国庇民”的匾额下,点燃一炷香,缭绕的烟雾里她神情模糊,两侧的立柱上楹联书“善行到此心无愧,恶过吾门胆自寒”。两只小黑猫跳上她身后的木板,互相舔舐毛发,纠缠着沉沉睡去。
三更时分,木门向内推开,一个着深绯色官服戴乌纱帽的男人跨步进来,笑道:“原来专门要等几日,是为了送你的情郎离开?”
“顾好你那刚看上了,还没从人间提下来的小情郎吧。”碧魄反唇相讥,拢了拢外袍去关上刚被吹开的窗户。
骤然间,狂风大作,发狠地吹开窗户,轻薄的木门刮来刮去,烛火熄灭。
崔珏伸手逗弄小猫,惹醒它们,猫瞳发出幽绿的光芒。
收起玩笑的心思,崔珏面容隐于夜色之间,冰冷而黑暗:“都准备好了吗?明早这里将是人间炼狱。”
碧魄立于狂风之中,哑然道:“自然,万事齐备。毕竟又不是第一次做这个。”
自从上一任阎君殿下化归混沌后,地府无主,烂帐是眼见着多起来,买寿数的浩如云烟,那生死簿上圈圈点点涂涂改改,简直不堪入目。所幸八百年前三少爷大闹黄泉,涂改生死簿,倒叫崔珏少了桩挂怀之事,因此好不快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十年几十年寿命叠加,生死簿上是加得多减得少,去年算账,崔珏倒欠生死簿一个天文数字。一时半会虽没上司查账,然而终成大患,崔珏日思夜想,终于想出一条毒计。
甘泉村只是个四面环山不同外界的小村子,在道盟的影响下,年轻人外出谋生,村子里交通不便,那么若是天降洪水、或是天干物燥燃起漫天大火,亦或是雷雨轰鸣。终之,天灾晾成**,尸横遍野下,崔判官的亏空总能补上一点的。
叶碧魄捡起打火石,重新点燃白烛,幽幽说道:“打雷闪电太招摇了,不过我不管这些,你自己决定。”
城隍庙在半山腰上,平常入夜后隐约可见山下灯光,而今日,随着崔珏作法,暴雨如注,四面环山便像个鼎,将雨水不断储蓄,不断汇集。
“涨洪水了。”
叶碧魄的声音低沉,随着雨声传到村子的每一处。
陷入沉睡的人们不知不觉中死去,而一个一个小小矮矮的灵魂离开身体,像三日来玩游戏那样,爬上村口的大槐树。
片刻后,崔珏扔出一个五角星形状的玻璃瓶,荧蓝色的灵魂碎片连带着那些寿命一起收入。
眼看崔珏将要离开,叶碧魄追问:“崔大人,作为回报,到时候你起码会让他们投个好胎吧?”
“自然自然。”
自然不会,哪有那么多好胎名额。那一笔笔烂账寿命还没算清楚呢。
回地府的路上,崔珏凝视着玻璃中尚且完整的魂魄,清一色的皆是耄耋老人。
这阴谋算计的行当一干就是一百年,甘泉村之后还有藏平村、大厦村……那生死簿上的欠账终于堪堪平了。他从怀里取出瓶子,看了看这最后被戕害的一村人。一脚踏进判官院准备休息,却敏锐察觉到判官院仍有明亮烛光。
平常,这些家伙可没这么敬业啊?
跨过垂花门,透过庭中树影隐约可见一双厚靴高翘在沉香木桌上。走近一看,四仰八叉躺在太师椅上打呼噜的,正是前几日刚被提下地府的预备判官——陆之道。
要说起此事,崔珏自然有私心,人刚下来就被安排做事。陆之道倒还争气,理起事来井井有条,不过性子死犟,常常自发加班。
地府的事哪里是一两句说得清,哪里是能做完的呢?这小子苦熬着,好几天没合过眼。崔珏出地府前,眼见他四处追查那几桩灭村惨案,忙得歇不下脚。
崔珏靠坐在软塌上,翻阅陆之道的笔记,一条条条理清晰,还剩下几件微末小事没有批注。他顺手拿毛笔,仿着上一页的字迹,一字一句批示。
陆之道本是富家大族的子弟,幼年体弱多病,缠绵于病榻之上,至十七八岁上,神医看了都直摇头。
那年冬日里病得越发厉害,手脚都失去知觉,连肺叶都将要咳出来。好容易熬过严寒,却倒在暮春之日,昏昏沉沉之间,陆之道半睁着眼,透过一屋子哭哭啼啼的人,看屋檐下滴水,看院子里落尽的春花,等着黑白无常来掬他入地府。却等来青衫判官——崔珏,眸色漆黑、面若冠玉,如松柏挺拔得立于屋前,招招手便勾起他的魂儿,翩翩然往地府去了。
他二人身后,陆府的哭丧声不断、仆妇们披麻陪客一哭、纸钱堆得比院里的杨树齐高。陆夫人扑在孩儿身上,直哭到晕厥,才由丫鬟们搀回去。
昨日以冲喜之名刚被迎入府中的冯氏,木着脸由小丫头们伺候着换上孝服,以帕掩面,在棺前嚎哭:“夫君啊,我苦命的夫君啊。如何抛得下你新婚的妻子,如何舍得下年迈的老母,我的夫君啊。你五岁时便已出口成诵,谁见面不夸……”她分明才十六岁出头,从此一生却已望得见尽头。
灵堂前,陆之道的二弟迎来送往,哭声凄凄,却在没人看见的角落里暗自庆幸,心想:“大哥那病秧子可总算是死了,如今陆家的一切都将属于我。”
陆之道醒来时,发现顶头上司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预备继续工作,翻箱倒柜地找自己没看完的那份文书,就听见上司赞赏的声音:“处理得很好,先回去休息。你刚来地府,虽是敬业爱岗,也不可熬坏身体。”
分明没看完啊?陆之道不动声色接过,翻开查看确实是自己笔迹,但遣词是绝不会用的类型,心下思索着,上司帮你补工作应该表现什么态度?感谢他?戳穿他?
正在这时,两人一齐听见巨响,似有万鬼凄哭,匆忙向外奔去,见黄泉畔燃烧的业火染红地府极夜,而一座宫殿爆发出巨大的光芒,金光灿灿,仿若最繁丽的秋林叶梢。
“那是什么地方?”
“阎君主殿——碧落。”崔珏拽着陆之道的衣袖,匆匆赶去。
一路上,百鬼夜行,混乱不堪。忘川河边叶碧魄支起的孟婆摊子都被掀翻,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十八层地狱逃出来些许厉鬼,见鬼不从便吃,见鬼差便打,短短一会儿功夫拥聚起一小支队伍,挤在奈何桥前,越发拥堵。
气恼间,崔珏挥出判官令,召来冥界卫队稳住场面,在众鬼中挤出一条路来,吩咐手下处理,仍旧赶往碧落殿。
千年来寂静寥落的阎君宝座上,此刻散发出万丈光芒,宝座之上坐着一个身形尚小的黄毛丫头。
那女孩披着件黑色斗篷,一头秀发由木簪挽起。见他二人进来,抬起眼眸,虽是笑着仍有无限威压,说道:“你是这儿管事的?知会你一声,以后地府黄泉就是归我无祈管了。”
还不等两人有反应,她微微抬手,外间的喧闹冲天霎那间转变为寂寥无声。陆之道站在殿门口,他稍稍回头,见百鬼已匍匐在地,似是敬仰万分。连那方才闹事的最凶恶的厉鬼亦不敢造次,老实地跪下。忘川中含苞的荷花此刻竞相绽放,曼珠沙华也不管不顾,纵情地开它个漫山遍野。
它们,是在拜阎君?
陆之道正诧异间,又见到水中鲤鱼纷纷跃起,在荷叶丛中翻跳,那跳最高最远的一尾红鲤鱼一下子落到地上,化作一个红肚兜胖娃娃。
那胖娃娃捧着莲花,喜盈盈地踏入殿中,俯地祝贺:“阎君殿下美貌胜花。”
无祈接过莲花,“灵气非凡,便准你往凡世中游历一番,必有大富大贵、鸿运齐天的命格。”
此话落地,那胖娃娃连连称是,愈发开心。而陆之道随身携带的一册命书凭空飘起,空白的一页上多出一行字来,写道“忘川锦鲤,得幸与阎君之口,投身到……"
哪怕是手握生死簿的判官,也要借助判官笔才能书写其上,但无祈是只说了几句话,生死簿上便写出来。
陆之道被深深震撼,他看向同样迷茫的崔珏。
崔珏很快醒悟,倒头便拜,“臣崔珏参见阎君殿下,黄泉有主,实乃众鬼之幸。”
陆之道跪在他身后半尺,诚心道:“属下陆之道参见殿下,愿供殿下驱遣。”
无祈浅笑:“那就仰仗爱卿们多费心,本殿初来,有许多不懂的事。”
很久之后,陆之道问起崔珏:“无祈殿下,究竟是怎么成为黄泉之主的呢?那一天,应该是她第一次来地府。”
崔珏抬起茶碗,吹了一口气,高深莫测地说:“是黄泉地府,选择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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