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二姐啊?她现在大概在书库那边,我带你去吧。”少女说明来意后,苏苏作为东道主很热情地迎上去,闪着亮晶晶的双眸,温柔可人。
于是苏苏带队,白月初不放心地跟着,王少爷作为债主没理由放走白月初,小孟和小樊紧随其后保护少爷,反而是作为客人的无祈在队伍末端。
“为什么本少爷觉得凉飕飕的。”王富贵嘟囔着,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交叠双臂摩挲着。
“是感冒了吧,少爷。”小樊关切地问,还没等王少爷小小地感动一下,他又吼向小孟:“昨晚是你守夜,肯定偷偷睡觉来着,让少爷吹着风了!”
小孟不甘示弱:“瞎说!是你早上姜茶没熬好……”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扭打到一起,整条街上的目光都投过来,逼得王少爷怒斥:“闭嘴你们两个!”他放下双臂,顶着大伙的注目,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一点儿都不冷,这天气正合适。”
无祈收回目光,感慨着往事凄凄,不觉怆然一笑。
这行人浩浩荡荡从朱雀街穿过,街巷里叫卖声不断,游人如织,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琥珀似的糖浆被两根细长的木棍穿引着,在半空中旋转,像舞女的裙摆那样高高扬起久不落下,再回到桌面时,已是细长龙须状,早有五六岁的孩童挤在小桌前眼巴巴等着。
苏苏却对隔壁的糖画更感兴趣,火炉上熬着同样的琥珀色糖浆,在棕褐色长衫的老爷爷手里,蜕变成一只只展翅的蝴蝶、腾云驾雾的龙、精巧繁复的宫灯。
这些是可爱漂亮的,后面那张桌上却是怪诞的,摊主用糖饴做出微缩四四方方的阎罗殿,墙角是一朵朵将欲绽放的彼岸花,青面獠牙的判官们神态各异,有的拿着笔伏案急书,有的斜倚在柱子上呼呼大睡。
方才那群小孩又在这桌前推搡,一个戴帽子的小男孩被挤出去,抠着衣角问:“怎么卖呀?”
“五文钱一个。”
王少爷不屑地从后面挤过去,“切,现在谁还用铜钱啊。”
“老板,今儿个我包圆了。”无祈撒下一大把铜钱,给小孩手里都塞上一个糖画。小孩子们高喊谢谢姐姐,随后就是独角兽大战太阳神,高举着糖画叫嚷着闹将起来跑远。
苏苏得到一个手提宫灯,足足五层,流光溢彩,细长的流苏一晃一晃,漂亮得移不开眼,倒是不舍得下口。
小孟小樊一手拿一个门神。
白月初抱着一个巨大的实心糖球啃,“整那些花里胡哨的,都没我的糖多,呀呜。”
王少爷鄙夷:“一群小孩子。”手里被塞进一根细竹棍。“她的手真冷。”他这样想,举起来看,棍上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不会在讽刺本少爷吧。”但最终,他还是捏着竹柄直到糖霜化尽,才依依不舍扔掉。
“这位小姐,您要个什么花样?”那老头子抹了一把抹布,问道。
众人瞧去,见无祈已取下兜帽,飞云髻上簪一朵芍药、两支凤钗,金链垂在额前,一张俏丽的脸上眉目流转,高耸的鼻峰如刀斧削就,朱唇轻启:“我看你那阎罗殿里少东西啊?不若做一个阎王爷如何,要不然就……”解开的斗篷下一袭海棠红裙,帔子是霞影纱的,通身笼罩上位者的威压,眸子黑如暗夜。
老爷子打断她:“说笑了,给您做一朵彼岸花吧。”转身从铁锅里舀出一勺糖浆,挥洒在木棍上,细细描画,蜜糖凝固紧扣在一起,只留一点缝隙。“好了。”
无祈接过,是一支含苞待放的彼岸花,“那,多谢。”
“不敢不敢。”老爷子连连摆手。眼见一行人远去了,他收起摊子,挑起扁担,往苦情树方向去,不消片刻,穿过街巷,进了妖馨斋的后院小门。早有黄衫狐狸接上前来,“您可回来了老板,珍馐司的人等着给您看新品呢。”
“走吧。”糖一现出本象,是位秾纤合度的艳丽妇人,她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虚汗,说:“我这几日都不出去。”
“呀,这倒稀奇。”黄衫狐狸笑道。
书库正位在涂山的西北角,五层楼高,树木森森中拔地而起一座高楼自然是引人注目的。平日里少有人来,因此大门紧闭。但要是找不到二当家,往这儿来准是没错的。
苏苏用掌印打开大门,引着众人爬长长的楼梯,在顶楼找到跪坐在软垫上看书的二姐。
容容抬起头,见到这样一群人,不由笑道:“哟,你们几个倒是一齐来了,真让人吃惊呢。”
随后她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黄泉之主无祈。”又看向无祈,“他们几个你都认识吧。”
“自然。”无祈把糖递给容容,这一小会的功夫,那糖花竟然盛开了,露出细微花蕊。
“这…”众人瞠目,纷纷称奇。
不一会,众人告辞,只剩下无祈容容两人。望着苏苏离去的背影,无祈若有所思,皱起眉头。容容烧水沏茶,奇道:“为何对苏苏这么感兴趣,你这几百年不是只关注那一个人一件事吗?”
苏苏一行人吵闹着越行越远,渐渐超过视距。无祈收回目光,忽视容容语中的意有所指,“只是有些奇怪罢了,苏苏给人的感觉和当年一见不太一样。”
“你当年见她时,我和雅雅姐刚在苦情巨树下发现她,苏苏那时年纪尚小,折耳绿瞳,和红红姐十成十的像。如今几百年过去,自然该是不一样的。”
“你说那一年阿,名扬天下的决斗之夜,涂山红红和东方月初,道盟掌门与妖盟之主。江湖月报上用了整整六个版面写他们的旧情,写得绘声绘色,有如身临其境。有位神秘人在天下第一赌坊摘星阁开了个大局,赌徒们倾尽家财:有人笃定东方月初天下无敌,必能手刃妖狐;有妖说涂山红红神功盖世,闭眼都能捏死那个小小人类。那晚之后,他们都傻眼了,庄家全收。据传,那场赌局摘星阁都白赚了上百万白银的场地费,真是猜不透究竟神秘人赚了多少,又是何方神圣。”
无祈看着雾气氤氲中容容似笑非笑的脸庞,斟酌着开口“莫非……”
“你以为我当年那些钱是哪里变出来的,外人不会比我更了解他们夫妻两,又正值多事之秋,有钱才能雇鬼推磨,府库充盈才能保下安宁祥和的涂山。”
两声长叹,她们共同回忆起当年的涂山,涂山红红和东方月初“死”后,妖族人族数不清的旧敌上门挑衅,因悲恸一夜长大的涂山雅雅无法控制妖力,险些走火入魔,只能闭关修炼。没人能算清涂山容容究竟砸了多少钱,才能让一批一批的赏金猎人、大妖王甚至是身负法宝的人类临阵倒戈,才终于撑到道盟新盟主王权富贵之令,道盟撤走,才终于撑到无祈赶来相助,才终于撑到涂山雅雅出关。
至此,妖盟易主,惊天寒气,涂山下了好大的一场雪,白雪皑皑掩盖住血流成河……
“容容!”涂山雅雅只觉得体内妖力四处乱串,血液逆流,通身经脉皆在叫嚣,似乎下一秒脑袋就要炸开,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看着容容牵着刚在树下捡的小狐狸远去的背影,终于喊出声,其实后面还有句话,只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喊出来。
涂山怎么办?
容容冷静地关上石门,她望向雅雅,“我会守住涂山的,姐姐。在你出关之前,我会用尽办法守住涂山。”
雅雅的目光触到容容目光中的坚定,哪怕再担忧,也只能专心修炼,压制体内不稳的至情之力。
石门缓缓闭上,有属下来报信。
“当家,城外有敌人叫嚣,数量众多。”
“知道了,让所有人都撤到安全的地方去,躲起来。若一切平定,我会亲自前去接回你们,否则,就永远别回涂山。”说完这句话,容容突然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我输了,恐怕天地间再无涂山之名。
容容半蹲下来,与小狐狸的眼睛平视,“你和她们一起走吧。”
这只小狐狸仿佛刚化成人形,还不会说话,橙发碧瞳红衣折耳,确实极像涂山红红,她眨巴眨巴眼睛,摇摇头,又自己牵上容容的手。
“谢谢你陪着我。”
数不清的人、妖攻向涂山,却发现这里城门大开,空城一座,除了数不清的房屋,甚至没有任何财物。
苦情树的花瓣随风飘得很远,不知道谁眼尖注意到,喊了一声,“苦情树下好像有人”,于是众人和妖停下拆迁办的工作,重拾旧业捡起屠刀。
涂山容容毫不吃惊,她跪坐在棋盘前,一手执黑一手执白,抬起眸子,“诸位都是来打涂山的?不知可否听我一言。哪怕加上妹妹,这里也只有两个涂山的狐狸,你们可以带我回去邀功,只是这首功究竟归谁?我看看,这里大概有上百妖和人吧。”
“大家不要听她的,涂山的狐狸最是狡诈,小心中计!我们一起上,杀了她!”一只狼妖跳出来,尖利的獠牙,血红双目,手里握着一柄二股叉。
“赤月泽的狼妖,二十年前在人类地盘杀了费家七口,我姐姐早就下了妖盟追杀令,没想到你自己往涂山来了。”容容抬起头,望向一位少女,“周小姐,我涂山与你可无冤无仇,你的仇人就在眼前。”
周晓萱正是费家家主的外甥女,本是随着世家子弟们前来剿妖的。昔年年岁尚小,后虽多次听母亲讲起舅父家惨状,几恨不能报仇,却不知仇人形貌,听闻仇人在此,来不及道谢,与狼妖缠斗起来,无暇顾及其他。
先前周晓萱旁边站的是李家旁支的一个小儿子,在这众人不敢言语的当口站出来,“我李随风可没做过丧尽天良、滥杀无辜的事,我的实力也是这里最强的。这首功和你们姐妹俩的命应该……”
李随风话还没说完,竟直挺挺地向地下倒去,他脸色大变,动弹不得,“这,这是软筋散。”
容容拢了拢缩成一团的妹妹,朗声道:“好见识,李少爷。我有一位叫翠玉灵的医师朋友,她走前似乎留下些软筋散沉睡粉之类的,只是我不记得掉在哪里了。李少爷你难道是从护城河里游过来的?”
容容话还没说完,人群中唰唰唰地倒下一片,众人皆大惊,不敢轻易上前,恐有其他变数。容容的嘴却是没有停下,她一一说出在场之人妖恩怨,或是杀母弑父的恶行,她又拿出几百万两,买二人或二妖互搏。
乌合之众,或求财,或性嗜血,或冷眼旁观,或挑衅,或寻仇,或谋求名扬天下,或斩情灭缘,或势利,或增长见识。
容容心里无比清楚,一门心思要灭掉涂山的人不会多,但也绝不少。
仙子洞的蜈蚣精就是真的想灭掉涂山,他手持大刀,冲向涂山容容,五步之遥时被金光所伤,弹飞几丈远。众人定睛望去,才看见一个泛着金光的圈。
“三少爷!早就说傲来国和涂山关系非同一般,我们快逃命。”人群逐渐骚动,生出退却之心。
容容明白是无祈来了,她曾大闹道盟,因而不便露面。无祈以千里传音密术入耳,“怪我学术不精,这个圈至多有一个时辰的效果。你到底有没有后招啊,容容?”
容容低声道:“快了。”
此时,经过三天的肃清,新盟主王权富贵彻底掌握道盟,他传令来此,命所有道盟中人,不得对涂山趁火打劫,有违者逐出道盟。
不过这道命令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因为涂山雅雅出关了!刹那间惊天寒气弥漫涂山,狂风大作,肉眼可见的下起雪来,身形修长,冷若冰霜的涂山雅雅出现在城墙上。她并未开口,所有人和妖却都听到那道声音,“犯我涂山者,受死!”
正如容容后来对槲元青讲的那样,那一天涂山雅雅是涂山等来的英雄,此后的许多年亦如是。
“终于…”容容落下最后一颗黑子,棋盘上已成定局,黑多白少。
她抱起妹妹,远眺着尽斩仇敌的姐姐,对妹妹说:“以后你就是涂山三小姐,我给你取名叫苏苏。我盼望着涂山能从这一场场的灾难中复苏,日渐强盛,直到没有人或妖敢打涂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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