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暖色

傍晚,R大公共画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扇撞在墙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走廊的灯管还在嗡嗡放电,把画室里的尘埃照得像浮动的雪。空气里混合着松节油、炭粉、旧木框的潮味,以及食堂方向飘来的花椒与热油味,像一锅被文火慢炖的汤,黏稠得能黏住人的呼吸。

赵安明站在画架前,袖口卷到肘弯,露出小臂上隐约的青色血管。他戴着耳机,却没放音乐,只是习惯性地隔绝外界。画布上,高楼剪影的冷灰已经完成,像一片被刀削过的铁。他正准备补最后一层天空。

“理论上,傍晚天空的色温应在5500到6200K之间。”他低声念叨,像在IDE里敲注释。笔尖落下,颜色铺展开,冷雾漫开,整幅画被关进一块蓝冰里。他推了推眼镜,镜框在鼻梁上压出两道浅浅的凹痕。

啪——

刮刀带着风声落下,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这里的蓝,你调得太冷了,死气沉沉!”

程筱玲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敲进木板。刀锋斜挑,那片天空被整片铲掉,颜料卷成僵硬的蓝蛇,啪嗒掉进脚边的铝桶里,溅起几颗冷色星子。画布纤维被刮得起了毛,像被粗齿梳子犁过。

赵安明僵在原地,手指悬在半空,像被拔掉电源的机械臂。那片他计算了四十分钟的渐变层,此刻只剩一道突兀的伤口。他下意识伸手,想救回哪怕一毫米的边缘,却只摸到画布上粗糙的纤维毛茬。

“筱玲……”他声音发涩,像砂纸磨过玻璃。

程筱玲没看他,俯身挤颜料:钴蓝、钛白,再点入一坨浓烈的镉橙。刮刀搅动,颜色像被点燃的晚霞,在调色板上翻滚成带着落日余温的紫。

“看窗外——”她抬下巴,嗓音带着一点哑,“现在是傍晚,落日余晖里要混进去一点橙红和黄,是暖的,有温度的。”

她蘸饱颜色,手臂一展,暖紫大刀阔斧地重新铺陈。笔触带着风声,颜料像被太阳烤化的琉璃,瞬间有了心跳。最后一笔抹平,整块画布像突然接上了落日电源,幽暗的实验室蓝冰瞬间融化,淌出金橙色的光。

赵安明望着那片被重新点燃的暮色,喉结动了动。心疼是真,惊艳也是真。反驳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最终咽回去,化成一句无奈的妥协:

“行行行,程大师,听你的。”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声音低却软,“不过……”他用指腹碰了碰画布的毛茬,“你这刮刀,下次能不能轻点?我的底子快被你刮穿了。”

语气里没有责怪,只有惯性的纵容,像每次她嫌他代码缩进不够优雅时,他无奈地点“接受更改”。

程筱玲没回头,嘴角却翘了一下。

“轻点?”她甩了甩刮刀,刀背在灯下划出一道暖紫的弧线,“轻点怎么叫醒你的天空?”

赵安明被噎得直眨眼,镜片上蒙了一层松节油的雾气。他干脆摘了眼镜,用袖口胡乱擦,视野顿时柔和成毛玻璃。那片暖紫在失去焦点的世界里,像一块正在发酵的葡萄酒渍,边缘泛着金,心跳似的鼓胀。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程筱玲第一次带他看蓝晒。她把剪好的羽毛、银杏叶压在涂了药水的纸上,阳光透过叶脉,留下幽蓝的骨骼。那时她说:“你看,冷色也可以有温度,只要光愿意吻它。”此刻,她正用刮刀把这句箴言写进他的画布。

程筱玲把刮刀递给他,刀背残留着未干的暖紫,像偷来的一撮晚霞。

“试试?”她扬眉,语气里带着一点挑衅,一点邀请。

赵安明接过刀,笨拙地学她的姿势,刀锋却抖,颜料在画布上晕成一滩委屈的紫泥。程筱玲笑出声,从他身后环住他的手腕,带着他划出一道弧线。她的呼吸落在他耳后,带着咖啡和松节油的味道,像一场无声的告白。

“看,”她的声音贴着耳廓,“这不是技术,是心跳。”

刀锋划过,暖紫在画布上漾开,像被风吹皱的湖面。赵安明屏住呼吸,忽然明白:在程筱玲的世界里,颜色不是RGB值,是脉搏,是呼吸,是落日在视网膜上留下的温度。

画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张博文抱着外卖袋探头进来:“两位艺术家,要不要……”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画布上那片暖紫,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嚯,这谁打翻了葡萄酒?”

程筱玲笑着抓起一支笔朝他扔过去:“闭嘴,外卖放下,人滚。”

张博文把奶茶和咖喱鸡排饭放在窗台上,识趣地溜了。临走前不忘朝赵安明挤眉弄眼:“老赵,被媳妇儿拿捏得死死的啊。”

赵安明耳根微红,却没反驳。他低头收拾调色盘,把剩下的暖紫刮进一个小玻璃瓶,贴上标签:傍晚六点二十,温度27℃,心跳频率82次/分。

程筱玲凑过来看,指尖沾了一点颜料,在他手腕内侧点了颗小星星。

“防伪标记,”她一本正经,“以后凡是你调冷色的天空,我就给你盖个章。”

赵安明笑着摇头,把瓶子揣进兜里。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正好落在画布边缘,像给那句纵容盖了个温热的印章。

夜里十点,画室的人陆续走光。程筱玲把画用保鲜膜蒙好,回头看见赵安明还坐在窗边,对着那片暖紫发呆。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额头抵着他肩膀。

“还心疼?”她问。

“不心疼,”他轻声说,“在想怎么写注释。”

“注释?”

“嗯,”他点开手机敲下一行字:

// 2025.5.16 傍晚六点二十

// 筱玲说,冷色要有温度

// 于是在5500K里加了一勺落日、两勺心跳、一点纵容

程筱玲看着他,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

“下次我轻点,”她闷声说,“但颜色必须听我的。”

赵安明笑着应:“成交。”

窗外,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画布上。暖紫的天空在画布里继续膨胀,像一声无声的邀请。赵安明低头吻了吻程筱玲的发顶,心想:这大概是他写过最不讲逻辑,却最正确的一行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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