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书房大打出手之后,祁焱和陆延豫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状态。
陆延豫真的开始“管”他的学习了。
他不再征求祁焱的意见,而是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直接将一沓沓整理好的笔记和习题,放在祁焱的书桌上。每天晚上,他会准时敲响祁焱的房门,然后坐在书桌的对面,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监督他完成最基础的题目。
祁焱反抗过。
他将习题册撕碎,将笔记扔进垃圾桶,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但陆延豫从不生气,也从不退缩。他只是默默地捡起那些碎片,用胶带重新粘好,第二天,再放到祁焱的面前。
他的沉默,他的坚持,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祁焱越收越紧。祁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无论他如何冲撞,如何嘶吼,笼子的栏杆都纹丝不动。
而那个造笼子的人,总是安静地站在笼子外,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这种无力感,比任何直接的冲突都更让祁焱感到窒息。
他开始逃避。
他逃课,去学校的天台,或者没人的画室,一待就是一下午。他用画笔,在纸上发泄着无处安放的愤怒和绝望。他画被锁链捆绑的飞鸟,画在深海中溺亡的人,画一个永远也跑不出迷宫的、渺小的自己。
而周五的体育课,是他唯一无法逃避的公开处刑。
一千五百米长跑测试。
对于体能本就不算顶尖,又因为长期熬夜和心情压抑而更加虚弱的祁焱来说,这无异于一场酷刑。
体育老师的哨声,像发令枪一样尖锐。
几十个男生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陆延豫毫无悬念地跑在了第一梯队,他的步伐轻盈而富有节奏,呼吸平稳得像是在散步。他就像一颗被精准设定了程序的卫星,沿着最优的轨道,高效地前行。
而祁焱,从一开始就落在了后面。
他拼命地迈动双腿,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但肺部却像被火烧一样,传来阵阵剧痛。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一步都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跑道边的同学,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他们的说笑声、加油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祁焱敏感的神经上。
“快看,陆延豫又第一了,这也太变态了吧。”
“那当然,人家可是全能学霸。”
“哎,你看祁焱,都快被套圈了,真是惨不忍睹。”
这些声音,像苍蝇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他咬紧牙关,不去听,不去想,只是死死地盯着前面那个人的背影。
那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挺拔的背影。
它像一个移动的坐标,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终点。
第一圈,祁焱还能勉强跟上大部队的末尾。
第二圈,他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超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岛,在喧嚣的海洋里,独自沉沦。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过终点线,准备开始最后一圈时,陆延豫,已经领先了他大半圈。
他看到了。
他看到陆延豫轻松地超越了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耀眼,那么遥不可及。
祁焱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熟悉的、尖锐的屈辱感,再次攫住了他。
他不想跑了。
他真的不想跑了。
他想停下来,走到跑道边,告诉老师他不行了。他不想再像一个小丑一样,在这里供人观赏,供人比较。
就在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在跑过终点线后,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停下来休息或者离开。
他放慢了速度。
从原来的冲刺,变成了慢跑,然后,变成了……几乎是在走。
他在等他。
陆延豫在等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祁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随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猛烈的、火山爆发般的怒火,从他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等他?
他凭什么等他?
怜悯吗?施舍吗?
他觉得他跑得太慢,太丢人,所以特意放慢脚步,用这种“高尚”的方式,来提醒他,他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距吗?
这是比超越他,比把他甩得无影无踪,更恶毒、更残忍的羞辱!
“操——”
祁焱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次爆发,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朝着前面那个不紧不慢的身影,冲了过去。
他不是在跑步,他是在搏命。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肺部疼得像要炸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他只有一个念头——超过他!
他不要他的等待!他不要他的怜悯!他宁愿被他甩得远远的,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像一个被施舍的乞丐,跟在他的身后!
陆延豫似乎感觉到了身后传来的、充满杀气的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那个双眼通红、状若疯狂的祁焱。
他的眼神里,闪过些许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加速,也没有再减速,只是保持着那个不紧不慢的节奏,继续向前跑。
最后五十米。
二十米。
十米。
祁焱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终点线前,终于追上了陆延豫。
他甚至没有力气去超越他,只是与他并肩,冲过了终点。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祁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双腿一软,就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就在他即将摔倒的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是陆延豫。
“你没事吧?”陆延豫的声音,因为刚才的跑步,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喘息。
“放开我!”
祁焱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因为用力过猛,他自己反而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他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抬起头,用一种淬了毒的眼神,死死地瞪着陆延豫。
“你很得意是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你是不是特别爽?”
陆延豫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祁焱,眼神里,是祁焱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为什么要放慢速度?”祁焱一步步地逼近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是不是觉得我跑得太慢,给你丢人了?所以你特意等着我,好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个‘天之骄子’,是多么的‘宽宏大量’,多么的‘善良’?”
“陆延豫,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他指着陆延豫的鼻子,歇斯底里地嘶吼:“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不需要你的施舍!你听懂没有!”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上帝吗?可以随随便便地来拯救我?我告诉你,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让我觉得恶心!”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不仅捅向陆延豫,也捅向他自己。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因为缺氧和激动,眼前阵阵发黑。
周围的同学,都被这边的争吵吸引了过来。他们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祁焱怎么回事啊?陆延豫好心想等他,他怎么还发火了?”
“谁知道呢,估计是自尊心受不了吧。”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这些声音,像无数只手,将祁焱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疯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歇斯底里地表演着自己的丑陋和不堪。
而陆延豫,就是那个冷静的、完美的、让他自惭形秽的观众。
“我没有可怜你。”
陆延豫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进了祁焱混乱的心湖里。
“我只是……”他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我只是觉得,你应该跑完。”
“我应该?”祁焱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是啊,我应该。我应该像你一样优秀,我应该考年级第一,我应该什么都比你强!可是我做不到!我就是个废物!我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自己进行最恶毒的诅咒。
陆延豫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些许他从未见过的、深深的痛楚。
“祁焱,”他缓缓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所有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难道不是吗?”祁焱反问,“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不都是在提醒我,我有多失败吗?”
陆延豫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满脸泪痕、像一只受伤的刺猬一样竖起全身尖刺的少年,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做法,或许都错了。
他以为,用强硬的手段,可以逼他成长。他以为,用无声的陪伴,可以给他力量。
但他忘了,祁焱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任何一点外力的介入,对他来说,都可能是一种伤害。
“对不起。”
陆延豫突然说。
这三个字,让祁焱所有的嘶吼和咒骂,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延豫。
他……在跟他道歉?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正确无误的陆延豫,在跟他道歉?
“我不该等你的。”陆延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祁焱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歉意,“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放弃。”
说完,他不再看祁焱,也不再理会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他转身,从地上拿起自己的水壶,拧开,喝了一口。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动作。
他拿着那瓶自己喝过的水,走到了祁焱面前,递给了他。
“补充点水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祁焱呆呆地看着那瓶水,又看了看陆延豫。
瓶口,还残留着陆延豫的体温,和些许若有若无的、他身上特有的干净气息。
这一刻,祁焱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尖锐,在陆延豫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接过来,还是继续恶语相向?
接过来,算不算是一种妥协?算不算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不接,他又能用什么理由,来拒绝这份……带着歉意和笨拙善意的……水?
周围的同学,也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看着那个永远完美的陆延豫,拿着自己喝过的水,递给那个刚刚才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祁焱。
这画面,荒诞得像一场默剧。
祁焱和陆延豫,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对峙着。
一个递着,一个不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最终,还是祁焱先败下阵来。
他没有去接那瓶水,而是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猛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朝着操场的出口走去。
他逃了。
他不敢再待下去。
他怕再多待一秒,自己那层用恨意和自卑筑起的、坚硬的外壳,就会彻底碎裂。
陆延豫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将那瓶水,放在了跑道边的长椅上。
然后,他也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满操场目瞪口呆的同学,和长椅上那瓶,见证了一场无声战争的,还带着余温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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