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数学公式的纸条,像一根扎进祁焱血肉里的刺。
它很痛,却也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依旧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苏婉渟不再主动与祁焱说话,只是默默地做好一日三餐,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回房。她的沉默,比任何责骂都更令人窒息。
祁焱也习惯了这种沉默。他像个幽灵一样,在学校和家之间两点一线。他不再顶撞,不再反抗,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来应对这个世界的恶意。
只是,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着陆延豫。
在饭桌上,他会偷偷观察陆延豫吃饭的姿态,优雅而克制;在客厅里,他会留意陆延豫翻书的侧影,专注而沉静。他像一个最卑微的窃贼,试图从那个完美无瑕的“神明”身上,偷窃些许一毫的人间烟火气。
而那张纸条,被他藏在画本的夹层里,像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他会在深夜里,借着台灯的光,一遍又一遍地看。他看那些工整的公式,也看那株小小的幼苗。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陆延豫到底想干什么。
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是更高级的羞辱?还是……真的,只是单纯的、笨拙的善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狠狠地掐灭了。
不可能。
他们之间,隔着云泥之别,隔着血海深仇般的嫉妒,怎么可能会有善意?
就在祁焱被这种矛盾的情绪反复折磨时,陆延豫主动找上了他。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祁焱正准备回房间,却被陆延豫叫住了。
“祁焱。”
他站在书房门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祁焱的身体一僵,转过身,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陆延豫手里拿着一本习题册,指了指书房:“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
祁焱心里冷笑一声。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是谈谈他那张年级第一的成绩单,还是谈谈自己那张倒数第一的“罪证”?
他抱着手臂,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没什么好谈的。”
“关于你的学习。”陆延豫似乎没看到他的敌意,自顾自地说,“你的基础太差了,这样下去不行。”
祁焱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又是这种语气。这种理所当然的、仿佛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的语气。
“我的学习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眯起眼睛,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猫,“陆大学霸,你是不是闲得没事干,想来找点乐子?”
陆延豫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帮你。”
“帮我?”祁焱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夸张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尖锐的嘲讽,“你怎么帮我?像我妈一样,拿着你的成绩单抽我耳光?还是像老师一样,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废物?”
他向前一步,逼近陆延豫,眼神里充满了挑衅:“或者,你是想当众表演一下,你是怎么用一个小时,就做完我需要熬一个通宵也做不出的题的?嗯?”
祁焱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捅向陆延豫。
他以为陆延豫会生气,会像以前一样,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转身离开。
但这一次,陆延豫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祁焱,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如果,”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如果我帮你补习,让你下次考试,能进班级前五十呢?”
祁焱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延豫。
补习?
这个词,像一颗炸弹,在他的脑海里轰然引爆。
补习,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将要把自己最不堪、最无能的一面,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陆延豫面前。意味着他将要在这个他最痛恨的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承认自己的“笨拙”和“愚蠢”。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你……”祁焱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陆延豫,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善意。
这是陆延豫想出的,最恶毒、最残忍的报复方式。他要的不是打败他,而是彻底地、从精神上摧毁他。他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是如何被“拯救”的,是如何像一个乞丐一样,接受来自他的“施舍”的。
“滚!”
祁焱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双眼通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
“祁焱,你冷静点。”陆延豫似乎还想解释。
“我让你滚!”祁焱嘶吼着,猛地伸出手,一把推在陆延豫的胸口。
陆延豫没防备,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了书房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手里的习题册,掉在了地上。
书房里的气氛,在这一瞬间,降到了冰点。
祁焱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会动手。
他看着陆延豫,陆延豫也看着他。
陆延豫慢慢地站直身体,他揉了揉被撞到的后背,然后抬起头,看向祁焱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平静和克制。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像刀锋一样的寒意。
“你找死。”
陆延豫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下一秒,他动了。
他像一头被唤醒的猎豹,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祁焱的衣领,将他狠狠地抵在了墙上。
“砰!”
祁焱的后背与坚硬的墙壁碰撞,发出一声巨响。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他没有示弱,也反手抓住了陆延豫的衣领,两人瞬间扭打在了一起。
祁焱的攻击,是毫无章法的、纯粹的发泄。他挥舞着拳头,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每一拳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他打向陆延豫的脸,打向他的肚子,打向所有他能打到的地方。
而陆延豫,则完全不同。
他的动作,冷静而精准。他不像是在打架,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高效的拆解。他轻易地格挡开祁焱杂乱的攻击,然后用手肘,用膝盖,精准地反击在祁焱最脆弱的地方。
“你以为你是谁啊!”祁焱一边打,一边嘶吼,“凭什么来可怜我!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闭嘴。”陆延豫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抓住祁焱挥来的手臂,一个过肩摔,就将祁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祁焱的后脑勺磕在了地板上,眼前一阵发黑。但他顾不上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像一头不知死活的困兽,再次扑了上去。
书房里一片狼藉。
书架上的书被撞得七零八落,散了一地。书桌上的台灯被推翻在地,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那本掉在地上的习题册,被两人的脚踩得不成样子。
祁焱的体力在迅速消耗,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而陆延豫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祁焱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问陆延豫,还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你什么都有……还要来抢我最后一点东西……”
陆延豫的动作,顿了一下。
就这一瞬间的迟疑,给了祁焱可乘之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陆延豫撞倒在地,然后翻身骑在了他的身上,挥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然而,他的拳头,在半空中被陆延豫稳稳地抓住了。
陆延豫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血迹,不知道是刚才磕到的,还是被祁焱打到的。
他看着骑在自己身上、双眼通红、像一头绝望幼兽的祁焱,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复杂的、近乎悲哀的情绪所取代。
“祁焱,”他喘着气,声音沙哑,“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我闹?”祁焱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你在闹!是你!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我只是想帮你。”
“我不需要!”祁焱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的一切!我恨不得你去死!”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捅进了陆延豫的心里。
陆延豫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
他抓着祁焱手腕的力道,猛地收紧。
“是吗?”他看着祁焱,声音冷得像冰,“如你所愿。”
说完,他猛地一个翻身,将祁焱重新压在了身下。
这一次,他没有再给祁焱任何机会。
他用膝盖死死地抵住祁焱挣扎的双腿,用一只手,将祁焱的双手手腕,牢牢地禁锢在了头顶。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
祁焱能闻到陆延豫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汗水味,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他能看到陆延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剧烈的情绪。
他动弹不得。
像一只被钉在蛛网上的蝴蝶,除了徒劳地颤抖,什么也做不了。
“你听着,祁焱。”陆延豫俯下身,在他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压抑到极致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也不管你有多讨厌我。但从今天起,你的学习,我管定了。”
“你可以继续恨我,可以继续跟我作对。但如果你再敢自暴自弃,再敢放弃你自己……”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的决绝。
“我会让你,比现在更痛苦。”
说完,他松开了祁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服,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的书房,和依旧躺在地上、眼神空洞的祁焱。
然后,他弯腰,捡起了那本被踩得脏兮兮的习题册,用手指,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
他没有再看祁焱一眼,转身,走出了书房。
门,没有关。
走廊里的灯光,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明亮的光带。
而祁焱,就躺在那片光带之外的、黑暗的阴影里。
他一动不动,仿佛灵魂,已经被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彻底抽空了。
陆延豫最后那句话,像一个魔咒,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我会让你,比现在更痛苦。”
这是威胁。
这是**裸的、不容反抗的威胁。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那片早已死寂的、冰封的湖面上,竟然裂开了一道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缝隙?
为什么他没有感到更深的绝望,反而,从那道缝隙里,透进了些许……他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病态的、荒谬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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