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后的那个周三,天气阴沉得像一块浸了水的灰色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整座城市的上空。
祁焱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他不用看成绩单,也知道上面会是怎样一幅惨烈的景象。考场上那种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公式和单词都变成了陌生符号的感觉,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
他推开家门,一股低气压扑面而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他的母亲苏婉渟,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坐在沙发上。她手里捏着几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对面,陆正宏不停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缭绕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愁容。
空气里,弥漫着一场风暴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回来了?”
苏婉渟开口了,声音没有些许温度,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
“嗯。”祁焱低低地应了一声,换鞋的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
“过来。”
祁焱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他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停在离沙发几步远的地方,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
苏婉渟没有看他,只是将手里的那几张纸,狠狠地甩在了面前的茶几上。纸张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一记无形的耳光。
“你自己看吧。”
祁焱的目光,落在了最上面的那张纸上。
那上面,是他的名字。
而名字后面的数字,红得刺眼,像一道道刚刚凝固的、丑陋的伤疤。总分,全班倒数第五,全年级倒数第二十。每一科的成绩,都在无情地嘲笑着他的无能。尤其是数学,那个孤零零的“18”分,像一个巨大的、烙铁般的耻辱印记,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的指尖瞬间变得冰凉,下意识地就想把手缩回去,仿佛那张纸是什么会传染的病毒。
“藏什么?”苏婉渟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讽刺,“这不是你‘努力’的成果吗?祁焱,我真得佩服你,每次都能考出新的高度,每次都能给我带来全新的‘惊喜’。”
“我……”祁焱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沙子堵住了一样,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这样一张无可辩驳的“罪证”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你什么你?”苏婉渟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带倒了身边的靠垫。她指着祁焱的鼻子,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你每天晚上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以为你在反思,在学习!结果呢?你就是这么反思的?你就是这么学习的?”
祁焱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还在画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在干什么!”苏婉渟的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刺入他的心脏,“你以为你把门锁上,我就没办法了?祁焱,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不准你再碰那些没用的东西!”
“那是我的事!”祁焱几乎是脱口而出。这是他最后的防线,是他灵魂最后的领地。
“你的事?”苏婉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气得笑了起来,“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现在跟我说那是你的事?祁焱,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你的事’?你拿什么资格?”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了另一张成绩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然后,她将这张纸,轻轻地放在了祁焱那张“罪证”的旁边。
两张纸,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那张属于陆延豫的成绩单,干净整洁,上面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颗打磨过的钻石,闪闪发光。
而在最顶端,那三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三座无法逾越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大山,轰然压下,将祁焱最后些许呼吸的空间都挤压殆尽。
年级第一。
“看看,好好看看!”苏婉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怨毒和不甘,“同样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同样是吃我做的饭,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人家延豫,年级第一!全市联考第一!老师说他有希望冲刺清北!你呢?年级倒数!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你告诉我,你哪里比不上他?你比我笨吗?你比他少胳膊少腿了吗?”
“你就是不争气!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就是个废物!”
一句句恶毒的话语,像一把把锋利的、生了锈的刀子,被苏婉渟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刀一刀地,狠狠地扎进祁焱的心里。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可以忍受自己的失败,可以忍受老师的批评,甚至可以忍受亲生父亲的打骂。
但他无法忍受,用陆延豫的“完美无瑕”,来反衬他的“一无是处”。
这不仅仅是成绩的对比,这是人格的彻底践踏,是尊严的无情凌迟。陆延豫的“第一”,像一面绝对光滑的镜子,不仅照出了他所有的污秽和不堪,更照出了他作为一个失败者的,原形。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犯,被迫站在广场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围观和审判。而陆延豫那张成绩单,就是高悬在他头顶的、宣告他罪行的、最耀眼的告示牌。
“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苏婉渟看着儿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非但没有些许心软,反而被一种更深的失望和愤怒所吞噬,“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很会顶嘴吗?现在怎么跟个死人一样?”
“我……”祁焱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个沙哑的、不成调的音节。
“你什么你!”苏婉渟彻底失控了,她抓起陆延豫那张干净得近乎神圣的成绩单,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抽在了祁焱的脸上。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炸开,显得格外刺耳。
纸张的边缘,像一把锋利的、冰冷的刀刃,狠狠地划过祁焱的脸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被撕裂的轻微刺痛,能听到母亲因为用力而急促的喘息,能看到那张象征着荣誉的成绩单,在空中划过一道轻飘飘的、却又无比沉重的弧线,最后落在他脚边。
他的脸颊,迅速地泛起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但这点皮肉之苦,与他此刻心中所承受的惊涛骇浪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
这是他的母亲。
那个曾经会在他生病时,整夜不睡地抱着他,用温热的手帕擦拭他额头的女人。
那个曾经会在他画完第一幅完整的画时,激动地将他举过头顶,夸他是“天才”的女人。
那个曾经在他被亲生父亲责骂时,会将他护在身后,哭着说“不许你欺负我儿子”的女人。
可是现在,她亲手撕碎了他所有的骄傲,用最恶毒的语言,将他贬低到尘埃里。她用另一个人的“完美”,来衬托他的“不堪”,最后,用那张象征着荣誉的成绩单,给了他最响亮、最屈辱的一记耳光。
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祁焱的眼神里,所有的愤怒、不甘、叛逆,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剩下的,只有一片巨大的、空洞的、令人绝望的荒芜。
他看着母亲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什么也没说。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而可笑。
他只是弯下腰,动作僵硬地,捡起了地上那张属于他的、写满耻辱的成绩单。那张纸已经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潮湿,上面的红色数字,像一个个嘲弄的鬼脸。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仿佛身上背负着的不是屈辱,而是一座无形的、即将把他压垮的大山。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来维持自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苏婉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股滔天的怒火过后,一阵莫名的心慌突然攫住了她。她想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道歉,或许是别的,但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她只能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捂着脸,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哭声。
而祁焱,对身后的哭声充耳不闻。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
“咔哒”一声轻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没有开灯,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滑落,最终蜷缩成一团,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无家可归的幼兽。
黑暗,成了他唯一的庇护所。
脸上火辣辣地疼,但那疼痛,却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很快就被更深、更广的痛苦所吞没。
屈辱。
像无数只黑色的、黏腻的蚂蚁,从他的心脏里爬出来,爬遍他的四肢百骸,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被迫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指指点点和无情嘲笑。而陆延豫那张“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就是高悬在他头顶的、最耀眼的聚光灯,将他所有的狼狈、不堪和失败,都照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不努力。
他也曾试过。
他试过在深夜里,对着那些天书般的公式和单词,熬到双眼通红。他试过在课堂上,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内容。可是,他做不到。
那些数字和符号,在他眼里,就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物,它们嘲笑他的愚笨,践踏他的努力,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
只有在画画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在画纸上,他可以创造世界,可以主宰一切。他可以画出咆哮的野兽来宣泄愤怒,可以画出燃烧的荆棘来感受痛苦,也可以画出废墟中那株脆弱的幼苗,来寄托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希望。
画画,是他最后的呼吸,是他灵魂的出口。
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出口,也被母亲亲手堵死了。
她不仅否定了他的画,更否定了他整个人。
“我后悔……我真的后悔当初生下你!”
那句话,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一遍,又一遍,将他凌迟。
原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和坚持,都只是一个笑话。
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成绩单。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看着上面那个刺眼的“18”分。
他突然笑了。
无声地,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他笑自己的愚蠢,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自己竟然会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能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认可。
他笑自己,竟然会以为,那个送他画具的陆延豫,或许……或许对他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别傻了,祁焱。
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冷冷地说。
他是在可怜你。
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看着一只在泥潭里挣扎的蝼蚁,随手丢下一点残羹冷炙,然后欣赏着你那副感激涕零的、可笑的模样。
他的“年级第一”,和你那“年级倒数”,就是你们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是光,而你,是光永远照不到的阴沟里的蛆虫。
笑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的哭声。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将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他的衣袖。
他哭自己不被理解的孤独。
他哭自己拼尽全力却依旧失败的无力。
他哭自己那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尊严。
他哭自己那被母亲亲手扼杀的梦想。
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仿佛要将这十七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在这一刻,全部宣泄出来。
他哭自己,为什么不能是陆延豫。
如果他是陆延豫,是不是母亲就会对他微笑?是不是这个家就会充满温暖?是不是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像一条被全世界抛弃的野狗?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眼睛又干又涩,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得像两个黑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
那本崭新的画本,和那套彩色铅笔,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他看着它们,眼神里充满了自嘲和憎恨。
他拿起那本画本,又拿起那套铅笔,像是拿着什么不祥之物。
他走到房间中央,高高举起手,想要将它们狠狠地摔在地上,摔个粉身碎骨。
就像摔碎那个不切实际的、可笑的自己。
可是,他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画本那纯白色的封面,仿佛看到了陆延豫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那株幼苗,还没死。”
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是啊,还没死。
但它活得比死了更痛苦。
祁焱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没有摔掉它们。
他只是慢慢地走到墙角,将画本和铅笔,狠狠地扔进了那个最黑暗的角落里,就像扔掉一堆不吉利的垃圾。
他不需要了。
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到床边,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将头埋进柔软的被子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张写着“年级第一”的成绩单,和母亲那张冰冷的脸。
它们,成了他这场漫长噩梦里,永不褪色的背景。
不知道睡了多久。
祁焱是被渴醒的。
他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些许清冷的月光。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火烧过一样,又干又痛。
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酸痛无比。他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客厅里也是一片漆黑,只有厨房的方向,亮着一盏小小的夜灯。
他像梦游一样,一步一步地朝厨房走去。
就在他走到走廊中央时,他看到陆延豫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
紧接着,陆延豫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一杯水,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谁。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走廊里,不期而遇。
祁焱的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就想转身逃回房间。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狼狈,脆弱,不堪一击。
“等等。”
陆延豫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祁焱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陆延豫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水杯递了过去。
“我不喝。”祁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
陆延豫没有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落在了祁焱脸颊上那道浅浅的、已经不那么红肿的痕迹上。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但祁焱却从那深水之下,读到了些许他从未见过的、复杂的东西。
那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那是一种……类似于“理解”的东西。
仿佛他知道那道红痕是怎么来的,也知道他心里有多痛。
“你很吵。”
陆延豫突然说。
祁焱愣住了:“什么?”
“下午的时候,”陆延豫的语气依旧平淡,“你在房间里,很吵。”
祁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下午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画画,发呆,最后崩溃大哭。他自以为自己的痛苦是隐秘的,是无人知晓的。
可是,陆延豫却说,他很吵。
他听到了。
他竟然听到了。
祁焱看着陆延豫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陆延豫看着他迷茫的样子,没有再解释。他只是将那杯水,硬塞进了祁焱冰冷的手里。
然后,他转身,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条,也塞进了祁焱的手里。
“这是我的。”
说完,他便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些许拖沓。
祁焱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温热的水杯,和那张冰冷的纸条。
他慢慢地展开纸条。
上面不是安慰,也不是说教。
那是一张……数学公式表。
上面用极其工整的字迹,清晰地罗列了所有基础公式的推导过程和记忆技巧。每一个步骤,都清晰明了,每一个重点,都用红笔做了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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