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apter8

那场家庭聚餐,像一场惨烈的车祸,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撞得支离破碎。

那句“我后悔生下你”,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深深地刻在了祁焱的心上。从那天起,他家里的气氛就降到了冰点。苏婉渟不再对他大吼大叫,甚至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透明的、会呼吸的家具。她用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沉默,执行着她的判决——祁焱的世界里,不准再有画画。

祁焱顺从了。

他不再顶嘴,不再摔门,甚至不再用那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任何人。他每天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他的画本被收走了,画笔和颜料被扔进了垃圾桶,他房间里所有与“画”相关的痕迹,都被母亲粗暴地抹去。

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灰色。

然而,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是灵魂的一部分,无法被物理性地剥夺。

周末,两天。

这是祁焱唯一的机会。

周六的下午,苏婉渟和陆正宏出门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家里只剩下他和陆延豫。他听到陆延豫房间里有规律的翻书声,便像一只警惕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去画室,那里肯定已经被母亲锁上了。他走到了储藏间,那个堆满杂物、散发着陈旧气味的角落。他记得,这里有一些他小时候用的、早已被淘汰的绘画工具。

他蹲下身,在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底,翻出了一盒断了一半的彩色铅笔,和一本只画了几页的、边角已经卷起的旧素描本。

就是它们了。

祁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珍宝,紧紧地将它们抱在怀里。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拉上窗帘,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

昏黄的灯光下,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缓缓地打开了那本素描本。

他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碰过画笔了。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久别重逢的、混杂着痛苦与狂喜的激动。

他该画什么?

他想画咆哮的野兽,想画燃烧的荆棘,想画母亲那张冰冷决绝的脸。但当铅笔触碰到纸面的那一刻,他所有的愤怒和恨意,都化作了无尽的悲伤。

他画的,是一片废墟。

断壁残垣,瓦砾成山。在废墟的中央,有一株小小的、几乎快要枯萎的幼苗,它努力地从石缝中伸出脆弱的茎,顶端,是一片小小的、蜷缩着的嫩芽。

他画得极其专注,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注入了这片灰烬之中。铅笔的沙沙声,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响。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门外的一切。

这是他的仪式,一场在绝境中进行的、自我拯救的仪式。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终究是短暂的。

“咔哒。”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像一声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祁焱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就想把画本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门被推开了。

苏婉渟站在门口,她本来是回来取忘记带的礼金的,却没想到会撞见这样一幕。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祁焱手中的画本和那盒彩色铅笔上。

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随即被一种火山爆发般的怒火所取代。

“你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刺破了房间里凝滞的空气。

祁焱吓得手一抖,画本掉在了地上。

“我……我没……”他语无伦次,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你没干什么?”苏婉渟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祁焱的心上,“我跟你说了什么?我跟你说了不准再画画!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是不是?”

她弯腰捡起那本画本,当她看到那片废墟和那株幼苗时,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和厌恶。

“画的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阴森森的,不吉利!”她举起画本,就要撕掉。

“不要!”祁焱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想要抢回画本。

那是他最后的救赎,是他灵魂的残骸。

“放手!”苏婉渟用力地推搡着他,“祁焱,你是不是非要把我气死才甘心!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我求求你了……妈……我求求你了……”祁焱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死死地抓着画本的一角,不肯松手。这是他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如此卑微地哀求。

母子俩就这样撕扯着,像两只为了争夺生存权而搏斗的困兽。

“放手!”

“我不!”

“砰!”

在拉扯中,祁焱的书桌被撞翻了,上面的台灯、书本、文具,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而就在这时,陆延豫的房门开了。

他闻声走了出来,站在走廊里,静静地看着这混乱的一幕。

苏婉渟和祁焱的动作都停住了。他们看到了陆延豫,苏婉渟的脸上闪过些许尴尬和难堪,而祁焱,则像是被当众剥光了衣服,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暴露在了这个他最痛恨的人面前。

“看什么看!回你房间去!”苏婉渟冲着陆延豫吼道,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态。

陆延豫没有动,他只是看着他们,目光在祁焱那张挂着泪痕、写满绝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他的眼神很深,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同情,没有嘲讽,也没有好奇。就像一口深井,幽暗而平静。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它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宣告着这场闹剧的荒诞和可悲。

苏婉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感觉自己最后的尊严,都被这个沉默的旁观者踩在了脚下。她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到了祁焱身上。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她终于挣脱了祁焱的手,将那本画本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

“我让你画!我让你画!”

画本被踩得不成样子,那片废墟上,留下了一个个肮脏的鞋印。那株脆弱的幼苗,更是被踩得模糊不清,彻底融入了灰烬之中。

祁焱跪在地上,看着被毁掉的画,看着母亲那双因为愤怒而扭曲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那株幼苗一起,被踩死了。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出窍。

苏婉渟发泄完,似乎也有些累了。她喘着粗气,看着儿子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心里闪过些许不忍,但立刻又被更深的失望所取代。

“我不管你了。”她疲惫地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不管你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没有再回头。

房间里,一片狼藉。

祁焱跪在废墟之中,像一尊破碎的雕像。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双腿都失去了知觉。

他慢慢地伸出手,捡起那本被踩烂的画本,用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那模糊的幼苗。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火种,被亲手熄灭了。

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午后的阳光猛地照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纵身一跃的冲动。

也许,就这样结束了,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跨上窗台的时候,他的房门,又被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很有节奏。

祁焱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陆延豫。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他在里面,沉默了片刻后,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一下。

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祁焱的身体一僵,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开口:“滚出去。”

陆延豫没有说话。

他走了进来,房间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他看到了跪在窗边的祁焱,和他那个危险的姿势。

他的脚步停住了。

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劝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祁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那目光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将他此刻所有的脆弱和不堪,都一一记录下来。

“我叫你滚出去!”祁焱的声音里充满了戾气,“你是不是来看我笑话的?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得意?”

陆延豫依旧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手,将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门口的书柜上。

那是一个全新的画本。

纯白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图案。旁边,还放着一整套专业的、削得整整齐齐的彩色铅笔。

祁焱愣住了。

他慢慢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的陆延豫,又看了看那些画具。

这是……什么意思?

嘲讽吗?怜悯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

陆延豫做完这一切,便转身准备离开。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就在他即将走出房门的时候,祁焱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为什么?”

陆延豫的脚步停住了。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声音平静地传来:

“那株幼苗,还没死。”

说完,他便离开了,轻轻地关上了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祁焱一个人。

他呆呆地站在窗台,回头看着门口书柜上那套崭新的画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本被踩烂的画本。

那株幼苗,还没死。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

他慢慢地从窗台上下来,走到书柜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本崭新的画本。纸张的触感,光滑而细腻,带着一种新生的希望。

他不知道陆延豫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也不想去理解。

他只知道,在他最绝望、最黑暗、准备放弃一切的时候,是那个他最恨的人,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却给了他一根可以继续攀爬的绳索。

这根绳索,带着陆延豫的气息,带着他无法理解的、复杂的善意。

它像一根刺,扎进了祁焱的血肉里,很痛,却也让他重新感觉到了……活着。

[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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