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篮球场上的溃败后,祁焱整整三天没有和陆延豫说过一句话。
他不是在冷战,而是在蓄力。他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转化成了画笔下的力量。他的画本里,开始出现更多具象的、充满攻击性的画面——被荆棘缠绕的篮球,被锁链捆绑的奖杯,以及在无数公式符号中沉溺、挣扎的人影。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夺回一丝丝对生活的掌控感。
然而,他掌控不了的事情,很快就再次找上门来。
周五晚上,母亲苏婉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欢快。
“焱焱,快下来,陆叔叔和延豫都到了,今天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一家人。
这个词像一根鱼刺,卡在祁焱的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磨磨蹭蹭地走下楼,客厅里果然已经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他的母亲苏婉渟,正依偎在陆正宏身边,为他递上削好的苹果,脸上带着那种祁焱从未见过的、温顺贤惠的笑容。而陆正宏,那个如今名正言顺住在他家里的男人,正满足地笑着,偶尔拍拍身边陆延豫的肩膀,眼神里满是骄傲。
而陆延豫,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水,姿态优雅得像一幅古典油画。他穿着一身合体的居家服,更显得清隽挺拔。他偶尔会应和长辈们的话一句,声音温和有礼,引得苏婉渟和陆正宏的赞许笑声不断。
看到这一幕,祁焱心里的无名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这个家,自从母亲和陆正宏走到一起后,就变成了一个华丽的舞台。而陆延豫和他的父亲,永远是舞台上最耀眼的主角。他们优秀、懂事、完美无缺,反衬得自己像个多余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更让他感到讽刺的是,他的亲生母亲,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欣赏这个“新家庭”的成员。
“焱焱来了,快过来坐。”苏婉渟招手示意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祁焱敷衍地“嗯”了一声,在离陆延豫最远的角落坐下,拿出手机,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
“哎呀,小焱还是这么有个性。”陆正宏笑着打圆场,“不像我们家延豫,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闷得很。”
“延豫那是沉稳。”苏婉渟立刻附和,语气里满是羡慕,“男孩子,就该像延豫这样,稳重踏实。焱焱这性子,太跳脱了,以后要吃大亏的。”
祁焱的手指在屏幕上划得飞快,仿佛没听见。但他知道,这只是这场“批斗会”的开胃菜。
饭桌上,真正的“审判”开始了。
菜品丰盛,气氛却在刻意营造的和谐下,透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来,延豫,多吃点这个,你最喜欢的清蒸鲈鱼。”苏婉渟热情地给陆延豫夹菜,那股热情,比对亲儿子祁焱还要足十倍。
“谢谢,苏阿姨。”陆延豫礼貌地道谢,举止无可挑剔。
这个称呼,像一根细小的针,扎了祁焱一下。陆延豫叫得自然,苏婉渟听得也自然,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应当。
“焱焱你也吃啊,别光顾着玩手机。”苏婉渟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不悦。
祁焱不耐烦地放下手机,夹起一块排骨,胡乱地啃着。
“延豫这次开学考,又是年级第一吧?”陆正宏开启了那个他最热衷的话题,“真是了不起,给我们这些当家长的长脸。”
“哪里哪里,都是孩子自己努力。”陆正宏嘴上谦虚着,脸上的笑容却藏都藏不住。
“我们家焱焱也要多向延豫学习学习。”苏婉渟立刻把矛头转向祁焱,语气里带着一种祁焱最熟悉的、混杂着焦虑和期望的复杂情绪,“你看人家延豫,不仅学习好,篮球也打得那么好,听说上次班级友谊赛,一个人就拿了快一半的分?”
祁焱啃排骨的动作一僵。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陆延豫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是在说:看,你又输了。
“一般而已。”陆延豫淡淡地回答,“只是队友们配合得好。”
“哎呀,延豫就是太谦虚了!”苏婉渟笑得合不拢嘴,话锋一转,语气却变得有些尖锐,“不过焱焱也很厉害的,我听延豫说,焱焱的画画得特别好,很有天赋。”
这句夸奖,像裹着蜜糖的玻璃渣,听起来甜,实则伤人。
祁焱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母亲又要开始了。
果然,苏婉渟紧接着就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鄙夷:“可惜啊,再好的天赋,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整天就知道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要是能把这份心思用在学习上,至于考倒数第一吗?”
“妈……”祁焱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说的不对吗?”苏婉渟的声音陡然拔高,“祁焱,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你再画画!你把那些画笔、颜料都给我扔了!你听到没有!”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祁焱的心上。
扔了?
她让他,把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他灵魂的出口,全部扔掉?
“我不!”祁焱猛地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妈!”苏婉渟也站了起来,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我生了你,养了你,我就有权利管你!我是在为你好!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成绩一塌糊涂,性格乖张暴戾,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跟个鬼一样!都是这些画把你害的!”
“不是!”祁焱歇斯底里地吼道,“是你们!是这个家!是你!”
“你还有理了?”苏婉渟气得浑身发抖,“你看看人家延豫!他也是重组家庭,他怎么就那么优秀?人家怎么就不需要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逃避现实?”
“我讨厌他!我讨厌你们所有人!”祁焱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讨厌?”苏婉渟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刻薄,“祁焱,我告诉你,我也讨厌!我讨厌你画画的样子,讨厌你身上那股颜料味,更讨厌你那副一事无成还自命清高的德行!我后悔……我真的后悔当初生下你!”
“轰——”
世界,在祁焱的耳边彻底炸裂了。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曾经会抱着他,温柔地给他讲故事的女人。那个曾经会摸着他的头,夸他有才华的女人。
她说,她后悔生下他。
这句话,比任何刀子都锋利,瞬间将他凌迟。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捏得粉碎。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反抗,在这一刻,都化为了齑粉。
原来,他存在的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原来,他唯一热爱的事物,在母亲眼里,是如此不堪,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原来,他最后的港湾,早就将他拒之门外,并且亲手推他入深渊。
“啊——”
祁焱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不像人声的嘶吼。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碗,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砰!”
瓷片和饭菜四溅开来。
“你疯了!”苏婉渟尖叫着。
“祁焱!”陆正宏也惊得站了起来。
然而,祁焱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如同神祇般冷漠的旁观者——陆延豫。
都是他!
如果没有他,母亲不会这么失望。如果没有他,自己不会显得如此失败。如果没有他,这个家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杀了你!”
他咆哮着,挥舞着拳头,朝陆延豫冲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冲到一半的时候,陆延豫却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祁焱。
“阿姨,”他没有看冲过来的祁焱,而是看着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苏婉渟,语气平静得可怕,“您说错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延豫缓缓地站起身,避开了祁焱的冲势,让他因为惯性而踉跄着撞在了墙上。
“您不是讨厌他画画。”陆延豫转过身,看着失魂落魄的祁焱,一字一句地说道,“您是讨厌,那个除了画画,一无是处的,失败的自己。”
“你……闭嘴……”祁焱靠着墙,身体滑落在地,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您把自己的期望,把自己的失败,全部投射到了他的身上。”陆延豫的目光转向苏婉渟,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您希望他成功,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弥补您自己的遗憾。当他达不到您的期望时,您不是在为他失望,而是在为自己失望。您讨厌的不是他,是那个无法掌控他、无法让他成为您想要样子的,无能为力的自己。”
“你胡说!你给我闭嘴!”苏婉渟彻底崩溃了,她指着陆延豫,哭喊着。
陆延豫没有理会她,他走到祁焱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而你,”他看着祁焱空洞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些许几不可闻的叹息,“你用画画来反抗,来证明你的与众不同。但你内心深处,和你母亲一样,也害怕自己真的就只有这点价值。所以你才会如此脆弱,一触即溃。”
“你们母子,真是……可悲又可笑。”
说完,他站起身,对一旁惊呆了的陆正宏说:“爸,我吃饱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上楼,仿佛刚才只是看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客厅里,只剩下苏婉渟崩溃的哭声,陆正宏手足无措的安慰,和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的祁焱。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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