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南月饭吃得飞快,以前总要磨蹭,今日时璟一放筷,他也立马跟着放碗,起身收拾碗筷去厨房洗。
时璟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南月拧了抹布倒回来擦桌子,擦得有模有样,时璟不作声,等他走后两指往那桌上一抹,水滋滋的,抹布根本没拧干。
南月忙得很是利落的样子,洗完碗,不用时璟喊,热水倒进浴桶,他就找好衣服候在一旁准备洗澡了。
这回洗澡也不拖沓了,轮到时璟洗完时候也还早。时璟换了衣一身清爽,打屏风外就撞上南月,殷勤候在外面,笑着接过他的脏衣服去院里洗。
南月自己的衣服通常穿一天就得换,那衣摆上都是青草汁,他从水井里打了水,坐在小板凳上,木盆里装的满是皂角,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衣服全扔进去泡了,一搓泡沫立马漫出来。
那双手插进泡沫底下,是在搓衣服呢,还是在下面干些别的不知道,反正看着是很认真勤劳的样子。
时璟下来往石桌上加了盏灯,就势坐下看他洗。南月恍然发现他似的,只对他关切道:“时璟,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我把衣服洗完就上去了。”
“哪能呢,我走了,谁来看你洗衣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套,南月也是张口就来了,时璟等着他倒出葫芦里卖的药,“今日怎的变这么勤快了?”
底下装模作样的手一停,南月直起腰,目光从时璟脸上散开没有聚焦,思量道:“时璟,我昨天做梦梦见你给我买布袋了,你说我是不是该去书院上学了?”
时璟手搭在石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眉间略扬了扬,原是这个关子,他倒没一口回绝,只道:“书院每日辰时便开课,脚程半个时辰,你起得来?”
南月忽地哑口,杏眼微睁,自忖度着,声音弱了几分,道:“当然……起得来,南月很勤快的。”
“这事儿你自个儿琢磨的,还是小豆子唬你一时兴起的?”时璟没立刻搭腔,掸了掸衣衫,徐徐问道。
“没,就是我自己想去的。”南月开口微慌,定下神,从板凳上起身挨时璟边上坐了,认真道:“我还没去过人间的书院,算不得一只好妖,须得读点墨水在肚子里才不会叫人欺负。”
“哦,”时璟垂眼看他,目光轻飘飘地斜送下来,“这话说得有意思,我欺负你了?”
南月本就没那个意思,经他这么一扯,才察出话里的纰漏。整日里就和时璟这一个人相处最多,能受谁的欺负。南月忙找补道:“当然没有,我、我是说别人,谁欺负我,你也不会欺负我的。”
可时璟忽地变了眼色,覆上南月的手,疏疏朗朗的外表,开口慢道:“南月,话不可说太满,我又何时说过不会欺负你。”莫名透着一股蛊惑,随时拿捏着一切似的。
“啊?”南月听得懵了。
“你不知道的多了。”时璟笑得意蕴幽深,探手拨了拨南月鬓边的碎发,缓道:“不是要去书院上学嘛,去吧,不出去撞一撞,怎么知道疼,又怎么知道哪里好。”
非叫他脱层皮!才晓得随意乱来的下场。
第二日,时璟带南月上街,招文袋、笔墨纸砚、臂搁笔筒一样不差的买齐了。南月过二街,瞧见城中的公子哥结群去书院上学,肩上挂着自己的招文袋,满心憧憬。
等去街上回来,顺路去了村长家,时璟将南月要去书院上学的事儿跟刘叔平说了,刘叔平愣了好半响,在屋里跟时璟谈了些时候。
下午酉时这事儿才谈妥,时璟替书院补了两箱书权当束脩,定了两天后,南月去学里上学。
这两天,南月满心欢喜,晚上睡不着觉,只等着和小豆子他们在学院里一展雄风。
正式去上学那天,南月早早收拾好,第一天需时璟送他去,南月以为时璟会多加叮嘱,但时璟显得格外平静,只在临走前将南月腰上的荷包装满了糖莲子,便坐着车去了书院。
在门口站定,南月望着书院匾额上几个阔气的漆金大字,面上掩不住的兴奋,正当他抬步往里走时,余光却发现时璟不在了。
南月心一愕,转头寻他。马车旁,雾蓝布顶似远山,流苏飘荡,时璟穿着一袭青衫,长身玉立,低头跟车夫交待着事儿,正备上车,察觉到目光偏头看了过来,紧接着朝他拨了拨手,让他进去吧。
“时璟。”南月忽地跑过去,朝他喊道:“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时璟一只脚已经踏上车板,闻言转身失笑地望着他,弯腰撩着袖袍摸了摸他的头,温煦道:“傻瓜,上学哪有人陪的,好好念书,酉时下学,我让车夫来接你。”
南月仰头愣愣的,突然省过来,意识到几乎是一整天,他都不会再见到时璟。无名的,一股空落落的感觉萦绕上南月心头。
恰逢那边小豆子一伙人到了,站在大门口遮遮掩掩似是在等他。时璟再一次对南月拨了拨手,让他进去吧,然后弯腰回了车厢里。
南月手不自觉攥紧了鼓鼓囊囊的荷包穗子,抿紧了唇,站在原地踌躇了会儿,才挂着招文袋转身朝小豆子们走去了。
上学的日子很快,除开头一天,时璟在门口送别他时有些空寂外,南月自觉尝到了甜头,那头新鲜劲儿还没过,每天瞌睡连绵的起床也还在坚持。
时璟甚少再送他,每天除了晚上的时间,南月几乎见不到时璟。
直到那天,膳堂放饭,南月一冲出学堂就看见时璟在廊下和村长闲聊,他兴奋冲过去,发觉几个人在打扫后罩房。南月一眼注意到了专放他衣服的箱子,是时璟让何牧四打的,特意在锁扣上别了铃铛串。
问了才知道,原是时璟觉得他每天早起太累了,干脆将他的东西搬过来住在学里,省了赶路的时间,每天便能多睡大半个时辰。
驾车比不上走路,要绕很久的道,路也颠簸,南月最近也有些颓势了。
学里每一旬休一天假,正赶上第二天休假,时璟只说最近忙碌,无暇分身,叮嘱他假间也在学里好好休息就是,不等南月反应挣扎什么,就匆匆离开了,连饭也没陪南月吃。
南月愣了半天,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住在了书院。
那厢,何牧四打了几个梳妆盒去城里给铺子里交了货,又去叶府走了一趟,给叶榛榛特意制了掐丝珐琅耳饰盒送去。
梅雨季,时雨濛濛,阴云缠绵不去,回村路湿滑泥泞不堪。何牧四舍了车,系客栈老板家,拖着泥腿走回来时,天已经晚了,村口石碑都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他赶着回去把泥鞋脱了,打那棵老歪脖子树下经过,不防撞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聚在他们村口。
天色暗淡,瞧不清他们在干什么,何牧四感觉眼生,朝他们喊了一嗓子,问他们干嘛呢。
甫一听见声音,几个人惊了惊,忙把手里的家伙往后藏,转过身,竟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劳壮力,借着暗色收敛惊惶,闻言,若无其事地应道:“哦,小兄弟啊,没事儿,俺们就是拐错了路,在这村口歇一歇而已。”
“外乡人?”何牧四一听,皱起眉头,眼睛狐疑地扫着他们,不给怔住的几人开口机会,他断定道:“休余村的!”
对方一愣,没料开口第一句到被他这么轻易识破了身份。何牧四吃百家饭长大的,识人辨外最是清楚,他瞟见了对方身后藏着家伙,料定来者不善。
势单力薄,他不点破,但也不能容这样一群人威胁村子,见他们没话说,反问道:“什么路能从休余拐到我们清水村来?”
语气不善,几人本就被戳破一层失了底气,这下更是答不上来话,支支吾吾的。何牧四泥脚粘腻得很,耐心本就不多,顾着他们身上带了家伙,虽没撕破脸皮,但加重语气呵斥让他们赶紧走,自己守在村口见几人灰溜溜走远了才回去。
“这茶尝着味道好。”刘叔平捏着棋子轻叩在棋盘上,眼不离棋,抿了口茶后将茶杯搁下。
时璟提壶给他的茶杯续上,热气氤氲浮起,他一举一动尽显儒雅,却暗自透着股不属于文人的深沉老谋,“东南那边的头采茶,改日叫何牧四送些过去。”他松弛应着,棋盘上的走局亦不失疏漏,一颗白子下去,堵掉了刘叔平谋了半局的路。
门外忽地响起凄惨哭声,好生悲苦。刘叔平分了心,抬头见时璟仍是寻常,充耳不闻,失笑道:“璟哥儿,你一日来我这书院几回,何不出去看看,那几个怕是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竹片鞭挞声隐隐传来,夫子的训斥声像壶盖一样压着底下沸腾的热气,一会儿顶开一下,听见些哀声哭气,但最后都被噼里啪啦盖压下去。
竟是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情形。
“不急,多磨一磨裨益良多,挫挫锐气才好定心。”时璟轻飘飘的,全然专注于棋局,不闻门外事。
刘叔平收回思绪,叹了口气。那看来只能继续练棋了,他扫一眼棋局,暗想,这一月下来棋艺精进了不少,这局输得也还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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