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尤夫子端坐在台前,颧骨突起,一溜黑白参半的胡子直没脖子,此时垂着眼像是睡着了,声音从台上传下,无人敢发出杂音。
底下一个个学生正襟危坐,听他问完,稍作心算,齐声答道:“广十五步,从十六步,田为二百四十步。”
尤夫子蓦地抬眼,露出那对鹰隼般锐利的招子,炯炯有神地看下来,个个浑身一颤,仿佛砧板上待宰的鱼,大气不敢出。
只见尤夫子一手扣着书站了起来,随着衣摆垂下,另一只手里赫然捏着把半指宽的戒尺,亮恍恍的,仿佛提着把大刀。
众人忙缩紧身子,把头埋下,鹌鹑似的。
他走下来,沿着过道缓步,仿佛屠夫在挑选鱼肉,经过最后面时,用戒尺抬了抬小豆子的手臂,道:“蹲好了,手臂不能弯。”
小豆子扎着马步腿已经开始打颤,一张脸憋得涨红,汗水从额上淌下颊面,细听还能听见牙关打架的声音,闻言,咬紧牙把臂抬直了。
夫子继续走,漫无目的,绕着过道一排又一排,直到余光出现一抹白色,脚步停住,半指宽的戒尺敲了敲桌角,尤夫子声音洪亮,拖长声音叫了一声:“南月。”
南月如遭雷殛,打着哆嗦缓缓站了起来。
尤夫子站在他旁边,目视前方,缓声问道:“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南月睁大眼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夫子略偏头看过来,南月霎时噤声,不住地吞咽几下,手心发汗。
夫子见他许久不答话,长须抖动,语带怒气:“既然心算功夫不到家,还不懂提笔纸算?”南月哪里敢反驳,道了句:“是,夫子。”忙坐下,抄起笔杆,蘸了点墨,在纸上演算起来。
南月心乱如麻,半天算不出结果,一旁的卫海壮着胆抄了答案于纸上,手肘外推想给他看,岂知夫子居高临下,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顿时喝道:“卫海!滚去后面和李圻筠同罚!”
李圻筠是小豆子本名,卫海一震,只得讪讪起身,自去后面与小豆子并排扎起马步。
南月心里叫苦不迭,恨不能当即放声大哭,又怕落了个比小豆子们更惨的下场,继续战战兢兢演算。
快过一盏茶的功夫,仍未见南月抬头,尤夫子耐心告罄,南月这才收了笔颤颤巍巍抬头,起身对上夫子的目光,抖声道:“回、回夫子,雉有二十二只,兔有十三只。”
尤夫子皱眉驳问:“上可对上,下余二足,兔岂能有十三只?”南月霎时福至心灵,答道:“回夫子,中有二兔各瘸一腿。”
“这……”尤夫子蓦地一噎,两颧发红,他登时暴喝:“手来!”
南月骇了一跳,手刚伸出便挨了一戒尺,尤夫子恨铁不成钢道:“惯会投巧!平日不见你用功,这一尺子让你长长记性,给我再抄一遍《百中经》,抄不完一会下学不准用饭!”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迈去台上,只留南月委屈地捂着手心坐下。
俄顷,编钟一敲,尤夫子携着书走出,身后随之涌出各村的孩子,嬉笑簇拥着往饭堂去。
堂内,小豆子猛地倒在地上,汗水淋漓,双眼涣散。绕是卫海扎完半堂课马步,这会儿站起来腿肚子也打颤,他略拍拍小腿,便又上前去帮南月抄《百中经》。
南月边抄边忍着眼泪,小豆子行尸走肉地爬起来,蓦地崩溃大哭,嚎啕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本就凄凉,小豆子这一嚎更是雪上加霜,南月索性也丢开笔,不管墨迹干没干,趴倒在小案上,嘤嘤啜泣起来。卫海干愣在一旁,安慰也不是,扶人也不是。
突然,小豆子豁出去了似的,抢上前,揪着南月衣袖不放,哀求道:“南月,你回去吧。再这样下去,这学没法上了。”
“干南月什么事!?”卫海急道。
小豆子有苦说不出,自打南月来了,再逃不了一天课,不是吃戒尺,就是扎马步。他心里知道分明是那位要让他们吃点苦头,硬把南月哄来。
“回去?”南月凄苦地抬起头,怔仲似的望着窗外,喃喃着,“我要回去,我要时璟。”
卫海、小豆子俱是一愣,只见南月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撞翻了案上砚台,黑亮的墨汁瞬间盖漫过宣纸,浸染一旁的狼毫。
南月撇下二人,只兀自朝外走着,嘴里念着:“我要回去,我要时璟。”
“届时,从这里修一条渠下去,穿过鱼儿岭就可筑坝,涝季可蓄水,凡遇旱季从堰口各引一条渠八字分流,两村良田皆有灌溉。”刘叔平指着书院后面那块地,和几人商讨着。
莲花村的村长踏上土坡,望过去,接道:“不仅如此,小坝接大坝,上面休余的压力顿时卸了不少,这样一来,我们下面几个村也不用年年催着他们抢修。”
时璟颔首,这书院修得别有用心,在选地上花了好些心思,前期修得艰辛,这会儿才显出真面目。
相当于要在休余和下面几个村之间修一个缓冲地带,一来休余蓄洪担子轻了不少,二来下面各村把坝掌握在自己手里,引水灌溉关起门开就是自家事儿,用不着仰仗别人。
再者书院选地选得妙。
选在中间地势最险的必经之路,把这块地一平,修渠筑坝顺理成章,知州府来了也无话可说,最难的地段都摆平了,修渠筑坝上疏壅塞、下安良田,焉有不修之理。
“筹划是好的,只是在这之前务必敦促休余把堤坝筑牢,确保沟渠疏通,防着九月一过洪涝成灾,否则——”关上后门,时璟和几人过了穿堂,行至廊下,院中日头正好,暖光四布,时璟忽地止声,偏头望了过去。
游廊对面,南月孤身走来,像是被魇住了,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走向时璟,不由分说抱住了他。
在一片诧异声中,时璟微垂下头,听见怀里的人喃喃轻念着:“我要时璟。”
时璟手心的蕊丝竟险些被这强烈的念头引出,周围人一时不知缘由,只瞠目望着他们。时璟怔了怔,眼里几不可察地滑过一点芒光。
半响,时璟平静地抬手抹了抹南月的脸,却只道:“这墨怎的读到了脸上?”
夜晚。
热气氤氲,架起的紫檀木屏风上梅花被水气洇湿了半枝,愈发红艳动人,透过雾白罗绢,南月轻靠在浴桶边,稠密的白发瀑布般盖住肩背,延伸入水中,裸露的肩头无端引人遐想。
南月忽地动了动,水波微响,他偏过头,一双眼睛被热水蒸得雾气蒙蒙,此时睁大眼睛去望,竟像是要哭了。
案前点着灯,时璟端坐写字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南月半是恼怒,半是委屈,偏回头便一头扎进水中。
屏风外,时璟听见噗通水响笔尖微顿,那字就欠了形,他略一停顿接着笔顺盖住那笔断锋继续写。将近一盏茶功夫,再没听见任何动静,时璟这才皱眉,察出蹊跷,抬笔望了望里面。
屏风里全然没有了声息,时璟放下笔起身进去,还未走近便看见水面上漂浮的霜发。
未及多想,时璟大步上前俯身捞抱起水里的人,水哗啦洒了满地,手心尽是一片软腻湿滑,时璟盯着呛咳不止的人,沉声道:“闹什么!?洗完就穿好衣服去睡觉。”
南月勾着他的脖子咳得眼角绯红,听了这话咳得更凶,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似的。时璟见他眼眶通红,泪水不住地打转,便换了个姿势抱人,笼着南月半倚着浴桶,替他拍打着后背。
南月伏在他肩头,缓过那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立刻控诉道:“时璟你和夫子一样坏!!我才不读书!你把我的东西搬回去!!”
时璟冷笑,与南月的歇斯底里相比,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斜睨着他,“吵着闹着要去读书的难道不是你?”
时璟坏就坏在这里,苦头让人吃了,道理全在他,让人找不到挑错的地方,可南月岂是会讲理的人,只道:“那我现在不读了,我要回家!”
“晚了。”时璟哼笑了笑,瞬间冷下脸,“束脩都交了,你不读也得读!”
南月哪里听得这话,怔怔望着他,心里一阵胆寒。时璟惯会宠他,却也惯会治他,他情知自己这次不脱层皮是逃不脱了。
未及三日,南月大病一场。
书院的后罩房成了他的病榻,苦药味从这里弥漫到院中,南月病得几日未下过床,日夜翘首以盼,终于盼来了菩萨。
刘叔平匆匆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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